上夜薄寒,霍凡经几次踏足都是怡红院里人来得最多的时候。一帮坐拥纨绔之名的贵公子嬉笑打闹,怀里多是揣了个女娘盈盈笑,哄着一盏又一盏地沾酒进唇边。
不觉进去多了,老鸨也眼熟他了。
“这是个奇怪的人。”老鸨指着他,如是对新来的舞姬道,“他讲究很多,跟别的来取乐的哥儿都不一样,回回只奔着阿绣去。”
舞姬不解,只笑道:“阿绣姐生得漂亮,恋慕她的人自然多,也自然是什么人都有的。”
“他跟我以往见的读书人不大一样,若说是会自欺欺人,也不像,毕竟他手里有银钱,看着又像大户人家。”老鸨摇了摇手边团扇,“但如他这般的小公子,是个稀罕物。的确是十成十的真心,可惜放家族利益跟前,完全不值一提,所以才想去考取功名吧。”
她又顿了顿,遥遥望着那身着月白衣衫的少年,叹息道:“阿绣何许人也,我就没见过真有人能入得了她的心。他倒像皎皎皓月,缘何沾了腥味,恐怕得被骗个无休止。”
舞姬道:“着实冰清玉洁,但阿绣姐也有她的苦处,身为花魁哪里能生出欢喜意。妈妈,我听你意,是在可怜他?”
“可怜吗?”老鸨眯了眼,“比起可怜,多的是嗤他愚昧吧。往往像他如此自以为是的,最为好欺。我原本还以为……”
舞姬卸了头上沉甸的金簪,问:“是什么?”
老鸨好似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还以为他能有多聪明,真情假意,水月镜花也分不清。只是他自己一人的困局,待到清醒,方能顿悟许多。”
寥寥数语渐渐淹没在风声里,少年人状若丝毫未有察觉,依然如旧般豪掷千金,抬靴走近那个熟悉的厢房里。
无论时隔多久,他却仍是觉得她本该以仙台琼瑶相称,而非困缚在庸附之地。
“哟,美人,再给老子添盏酒啊,我们今儿,今儿不醉不归!”
“爷,瞧您说的,都来我们这儿几次了,回回奔着春娘来,奴家的名字怕是您也不记得。”
“哎哟哟,我的小娇娇,你叫什么名字啊?”
“哼!就知道您忘性大,我不陪酒了,您自个儿喝去吧。”
“小娇娇别走,别走,夜已深,你要跟谁去啊?本公子愿花这些个钱买你,你先留步。”
“公子真是好手笔,罢了,奴家就先饶了公子这回,下次您可得再点奴家。”
“春娘算什么啊?还是小娇娇好。”
腌臜调侃的俗语落入耳畔,霍凡眉心微蹙,只当未闻,拂袖欲离却正正撞上个醉酒的公子。那人摇晃着步子,险些磕碰到廊柱上,被霍凡及时出手挽住了他的后背背心。
“我当谁呢……”他嘟囔了一声,神志不清地道,“又来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愚人。”
霍凡替他扶稳端正身形,语调淡淡回道:“无论今后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事,自己的择选。这仅是我一人的困局,与你无关。”
“你也是世家子弟。”他站起身,俯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怎么能沦为这幅模样。而我自然与你不同,我是……”
那人突然失笑出声,打断他道:“心甘情愿?你与我根本就没有分别!迟早有一日,你会和我一样,走上不归路!”
“不归路是什么,我从未有过耳闻,倒想见识一番。”霍凡勾起嘴角,噙来笑意,“我执掌霍家授印多年,身为来日的家主,霍家的长公子,平素行事自有分寸,未曾逾越。府中仆从数不尽,皆是安分守己的。”
“我过的日子堪比清修,很是压抑。”他眸中状似露出怜悯之情,手指渐渐蜷起来,神情温柔地抚过那人披散的头发,“便是放纵一回又何妨。”
那人怔怔看着他,呢喃般念道:“你迟早会后悔的。”
“我不是你,我不会。”
少年意气风发,恰如尊自诩慈悲的佛像观音,藏以真心与之对弈,却全然不知情之一字本就是一品上好的毒,沾了后便让人自此断不掉,舍不下。
霍凡道:“我可以把握好一切。”
“孽缘呐!”那人踉踉跄跄地从怀中取出佛珠,系挂在霍凡身上,“我……呃!我叫周春深,归属幽州周氏,排行老二,我与你算是有缘,日后若遇到什么困扰,可持此来找我。周氏,没有人不会知道的,也是有名的权贵呢。”
周春深眉睫似染了霜尘,拍了拍他的肩膀,“霍凡,我祝你早日脱离这如荆棘般束住你翼羽的樊笼。我们可是京都的名门望族,是令人不可小觑的存在,你啊,别到头来像我,真的陷进去了。”
霍凡摩挲着佛珠,道:“情爱于我,本为无物。我是来渡她上岸的善人,倘若真成了故人,也合该是分道扬镳,变为陌路。”
“喜欢她,却要当俗世的刀来杀她,我做不到。”
周春深看向他,道:“观音,也会碎裂,等它真的成了凡人,就彻底完了。霍凡,你与她推杯换盏,休怪我没提醒你,她对你的图谋是真的,对你的情……”
“宛如水,顺其自然。”霍凡抬手,别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周二,你醉酒了。”
周春深余光瞥见款款从踏跺走下的袅娜女子,晃悠悠地就势瘫倒在地,迷蒙眯了条缝来观霍凡举动,以备不时之需时来救场子。
阿绣眉目流转,熟稔的动作好似传情,然又无挑逗之意,她只扫了眼周春深,就让他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好拿捏的女子。
清冷得像瑶池仙,朦朦胧胧得跟山中缭绕的氤氲云雾一样,仿佛筵席里的水月镜花。
“你来了。”
她的声音很柔,可柔里却掺杂了淡淡的凉意,不由让周春深在心里喟叹一句,此番当真算得是霍凡棋逢对手了。
只是这真心假意,可当真能分得清。
卷春潮,烛影摇曳,眼尾薄红映眉梢。矜贵才自诩精明,郎艳独绝,天下无二,可怜彼此乱世草芥,进退难言。
他亲眼见他们来来往往,厢房的门开了又闭,数个春秋。时而高声谈笑,时而歌舞升平,每每霍凡出来后脸上总带着几分笑意。
他叫她姐姐,她待他如客,留的恰似冰凉凉的死物和几句闻起来缠绵又疏离的话语。
他们之间就好像什么呢?周春深忽然就想到了这么一句话。
算无遗策的人作局是真的,可太以假乱真了,所以身上连带被牵连的痛楚洗脱不掉,经年周转,形似牢笼。
后来他醉了酒,周春深替他拂衣收拾好,端正姿态,问他:“悔吗?”
少年的霍凡会因陷入情网,告诉他:“我恨明月高悬。”
“可她根本不是明月。”周春深道,“霍凡,你是幽州权贵,你才是真真正正的明月。你想过要娶她,是她负了你。”
春闺放榜,是霍凡抬了贵手,意欲放她条生路,也想给自己一个择选,可惜蜜月里调的油,却化作寒冬的最扎人心的剑芒,刺在了有情人身上。
阿绣的音容,渐渐散了。周春深觉得那样很好,至少霍凡回来了,不必再走上跟他一样的路。
爱呀,恨呀,不通透的往往更令少年心伤。
“你年纪太轻了,周二。”
霍凡其实是从未沾碰酒滴的,他向来冷静自持,不会放纵自己做任何逾矩之事。他守的是霍家百年的家训,守的是作为名门望族的清正,他不敢让自己真确醉了。
权势之上,裹挟的是波涛汹涌,是常人难以触及的晦暗难言。少年浸泡在深潭里,学的为勾心斗角,揣度算计。
他很累,可他不能说。因为霍家来日家主的重担将由他继承,他要保的是家族兴旺,避免东窗事发,祸及家族人的性命。
“你说,人会有下辈子吗?”
仅一次的纵欲,换来的是赔尽真心,搅得他每每忆起,就觉得至味疾苦,原来除却生老病死,就是求不得。当初在怡红院的时候,几乎所有姑娘都觉得是桩好姻缘。
霍凡敛了往昔逢人就笑的神色,呈出一片落寞之态,“我的母亲是堂堂正正嫁来霍家的,她是霍家主母,掌霍家的账本,大小事宜皆须经她手。可就是这样的人,偏偏劝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是霍凡,她希冀我如别的普通孩提相同,像平常人一样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可我作为霍家的长公子,我不得不逼自己早慧,比同岁的还要勤勉,才能让父亲觉得满意,不负他的期许。”
“若人有下辈子,我只想当个寻常百姓,家住一隅村寨,可以无需费尽心力地讨人喜欢……我生平太苦了,周二,故人二字,缘何落在了我的道中。生我者,为母也,可关山隔梦,亦为母。而所喜之人,如隔万丈,轻舍别离久,佳人何故乱我心。”
周春深押了口烧烫的酒,道:“状元郎,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做什么要想钗裙?说不准啊,阿绣都不是她实实在在的名字。”
“我和她有了肌肤之亲。”霍凡过了良久,缓缓道,“周二,我想我真的娶不了别人了。”
周春深顿时一个跳脚,道:“什么?那你们,你们……霍凡,你糊涂啊!”
霍凡道:“我们之间,有个孩子。周二,我是想麻烦你……”
“啊?还有孩子了?我的亲娘啊。”周春深错愕地打断他,“要让霍家家主知道这件事,你就完了。霍凡,我问你一句,霍家家主的位置,你还想不想要了?”
周春深都不敢再看他,长吁短叹地跪坐在地,“霍家我就认你一个做未来的家主,其他人我都不认,你要出事了,我怎么跟你混?”
霍凡悠然伸手拉了他一把,道:“照样混吧,半个幽州的营生和地皮,有我的,自然少不了你的,你真以为离开了她,我就不再是我了吗?”
周春深感觉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又回来了,但似乎又少了些什么。
就感觉他有如什么也没有变过,仍然是令众世家子弟生羡的权贵,是幽州朱门绣户的翘楚,是在幽州许多女娘都想嫁的风流郎君。
“我替你查,找到了,会替你封好口的。”周春深拍拍他肩膀,“出息,幽州世家里出了你这样的痴情种。”
-
几日后,谢府。
鹰卫潜伏于房梁之上,待到书房暗室亮起了灯方点足屈膝蹲地,沉闷地依照规矩叩响铁锈门三下,直到有人发出咳嗽声,才推开门进去。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归位在人群中的第三空置莲花轮台。
这其中的莲花轮台可并非普通鹰卫可以拥有的,而是通过谢家家主,也就是谢潘的层层筛选才有资格站上去。
他们杀人的手法也是要讲究的,譬如二等鹰卫木浅所传授的千丝肉鱼,就是以极快的刀把人骨肉分离,清理过五脏六腑,将之摆进盘子里做成一道菜,端呈到客卿面前吃。肉是细嫩煮烂了的,内里浸了滚烫的泛香油水,撒了葱姜蒜,入口即化,和真的鱼肉没有分别。
而一等的鹰卫用的手段会更加残忍,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会把已杀之人的尸骨一寸寸拼回去,最为可怖的是身处一等鹰卫的人几近不通人性,上到婴孩,下到妇孺,只要是家主下令,必然无赦,哪怕是要自己妻儿的命。
“家主非是无情之辈。”
上代的一等鹰卫告诫他们,“他允许我们动情,就说明我们和别的做属从的不一样。而今生逢乱世,我们生为人臣,虽然位列微末,但始终是先忠于国,后才有家。”
“北元探子狡诈,之中的谍影十分会伪装,若是被蛊惑娶了做妻,无论情分如何,一律杀了。孩子么,留在府内被培养为新的鹰卫,照常吃饭,教读书认字,有天赋的则被家主着重养成以来接手上等鹰卫,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
鹰卫群自是奉此为此生宗旨,以此督促自己的行径。他们蛰伏在太尉府周围成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医官,有卖糖葫芦的商贩,也有开客栈的老板娘,无时无刻不在暗中通达讯息,护佑着太尉府。
可倘若东窗事发,他们便会如鸟兽散去,归置在安王府内,这是太尉与其达成的条约协议。
近日来城中似有异动,有人觉察出谍影现身,为防她们再有丝毫举动,已有鹰卫先下手为强,悄无声息地斩取了首级,却是含泪来见的谢潘。
“儿女情长,可抵得过大宁国百姓的安康?”
谢潘看他时眼中流露出寒芒,重重放下了手边卷轴,冷冷道:“你以为什么?你心爱的人就值得以万民的性命做交换了吗?不过是一点情爱而已,玩玩便罢了,怎能上心。”
鹰卫深以为然。
作为同僚,理应为大宁的事业尽心尽力,什么长得漂亮的男人女人,都休乱我道心!岂不闻,越好看的脸,就越危险?
这回更是什么霍家的公子为了一个女人,耗费了些许时日精力,被骗了感情不说,怕不是有世家讯息都被套了去,简直荒谬。为贪欢而舍大局,就不配为日后的霍家家主。
“好了,吾今日召你们前来,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
谢潘为数不多地停顿了下,斟酌着言辞,慢慢开口道:“霍家遇上的是在北元排行第六的天玑谍影,曾假扮落魄的世家小姐表面与王公贵族欢好,骗取清白人家的情以来套取情报。我呢,前几日去幽州走了一趟,原本只想碰碰运气,但恰巧碰上了她。当时她怀中带了个已断奶的婴孩,在我经常去的巷口站着,眼神是那么的……少有的悲戚和怜悯,还有一丝淡漠,就好像早有预料会是如此。”
“怎么还有孩子?”
“谁的啊?她不会以此做要挟吧。”
“她就会耍点小手段乱搞关系,主上,你可不能因为一个孩子,就放了她啊。她就是个毒瘤,若放她回北元,我们大宁只会愈发岌岌可危。”
“就是啊,我们大宁又不缺她家一个孩子。腌臜死了,还要丢到我们这里来养大吗?”
……
在众声纷纭中,谢潘抬手喝止,道:“诸位,她即使是活,也撑不到上报消息。”
鹰卫拱手,道:“属下以为,她生的孩子可以留。”
“人命一条的道理,大家都知道。”木浅率先站了出来,冷冷道,“可这个孩子骨子里有北元的罪孽,无论是他或者她,留在我们这里只会遭到厌弃。因为这是国恨。”
“国恨难抛,只是这个孩子是无辜的。”鹰卫道,“她既然舍了传递讯息,为什么不能留下婴孩?”
刹那间,周遭议论纷纷,谢潘蜷起的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出了声。
“只是留几天罢了,天玑没有走太远,也许是要做最后的诀别。这个婴孩,我不打算做处置,是谁的种,就归谁了,不会成我们这里的鹰卫。”
闻言众人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下来,却听到谢潘落了最后一句,“天玑的名字,是拓跋云。她驻扎大宁的时日太久,兴许有时也被同化成了大宁人,可她自己说过,就是要死,她也要死在故土。离群的燕罢了,到底还是向往自由的云霄。”
而不远处,谢柳恰酣睡于庭院里,对这暗潮涌动分毫未有察觉,只是夏日燥热,酷暑难耐,又堪堪过去了一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