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惊得雨珠翻飞,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执伞静候屋檐下,眸光淡淡地停在了落花上。
她身侧的奴婢都有些不忍,好心好意上前一步,提醒她道:“天玑姑娘,要不然回去吧,等不到,可以不等了。”
“我的事,你不必管。”拓跋云摩挲着腕间的佛珠,“等不到就等不到了,我没有等他。我其实谁也没有等,谁也不会来。”
落花沾了水渍,微微发着凉,寒意悄然滋生在拓跋云的指掌间。她突然想起来,她从前在楼阁里的时候,也经历过这样的特训,才会让她生来就带了股好似常人高攀不得的冷。
她原本啊,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子。
“你受苦了。”
声音滚烫温热,好像经年的酒化开了霜,在心间里挠着痒,恰似春风拂面,吹开了尘封已久的禁忌。
霍凡定定望着她,手中的伞偏向了她,自己却淋雨淋满了身。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分离。”
拓跋云道:“你不如换个人喜欢吧,我等的人不是你,而是别人。我服下了丹药断情,和你之间再无可能,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然后为叛逃之事赴死的。”
“嗯。”
霍凡风轻云淡,好像早就预料过这件事一样。
“你要死,我陪你。我也是大宁的罪人。”
“你若决定好。”拓跋云递给他一把北元最锋利的刀刃,“就亲手把我杀了,再和我一起死吧。”
“我是不会杀你的。”
霍凡温柔地瞧向她,递来的却是大宁最甜的饴糖,“你是我的妻,只是未过门。”
拓跋云闻言不再犹豫,亲手将刀刃刺进自己的心口处,便让霍凡眼睁睁地目睹她离去。幸而谢潘即使赶来,才拦住了霍凡要一同赴死。
“孩子得你养,她给你下了断情蛊。你若是想到别人,她就会让你暴毙而亡。”
“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我……为什么要让我养她……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我……为什么!!?!!”霍凡几近崩溃,“还我,还我的妻子……”
“斯人已逝,公子何必呢。”雪雁也抹泪,“我是小姐在怡红院里相伴左右的仆从,小姐有封信要给你。”
霍凡一把夺过,展开看了更是泪湿连襟。
丝帛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字是用血来写的,就好像她不知道疼痛一样。
「予我夫:
汝与我议独往襄州,实为侦我也。余所知者以多得之,则我不以介意。顺水通舟,是我所便也。汝虽当生无缘成亲,可天上地下,我们常以是般配。此亲自提笔写此书之中,有我之断发,愿以成夫妻也。
你妻,阿绣」
最后的落款是他们初次相见的名字。
霍凡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舌头,一点血沾染了指尖,在她的婚书上按了个手指印。
“我霍凡立誓,待暗中抚养好孩子后,则随她一并离去,以来赎罪。”
“立个屁!你能不能别来缠着我女儿了……”谢潘骂了一句,“她都替你死了,你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就是了,有缘自会相会,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你真是蠢死了。她是怕你变心才下的蛊,不然你以为呢?我在找天底下最好的医师治她了,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多谢义父!”霍凡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往日里从不跪人,即使天地神佛都不跪拜的人,因为他的心上人,第一次跪给了别人。
“起来,起来!”谢潘忙着搀扶,“你起来吧,你起来,别叫我义父,我是你们的岳父!是岳父!”
拓跋云虚虚地呕出了一口污血,抬指点地艰难地爬了起来,眼神疑惑又惘然地道:“我竟然……还没死吗?”
那股冷冷淡淡的感觉又回来了。
霍凡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别死了。”霍凡眉眼柔和地替她遮了遮雨,道,“我要和你长相守,在旁人触及不到的高处。”
拓跋云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道:“我愿意。和你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可我还是原谅不了我自己。”她叹了口气,“你来渡我吧,小公子。”
霍凡笑了笑,道:“我一直在等你。”
-
襄州万里堆积祥云袭卷,就好似预兆什么吉事发生一般。
谢柳刚洗漱完,就看见一个霁月清风的人在向她走来。他折扇轻晃,腰间悬挂的霍氏玉佩显得分外惹眼,三千青丝用玉冠高高束起,整个人散发的气息尽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敢问先生是?”谢柳抛出了个问题给他,“你是父亲请来的客卿吗?”
霍凡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整个人懒懒散散的,“我不是你的客卿,小姐,我是你的夫子。你可以叫我先生。”
“先生?”谢柳困惑地道,“我还未曾听闻……”
“他是。”谢潘道,“他是你的老师,赐你字为予世,这是他的每个学徒都有的权利。你要是答应了,就给他三叩首吧。”
霍凡摆了摆手,笑道:“你可以不用对我叩首。我只问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赐名?”
“予世,予世,先生是在教我予天下福泽吗?”谢柳眨了眨眼,“先生不怕我学坏吗?”
霍凡定定地看她,道:“我们的道皆为护佑苍生,此是我们世家子弟历代以来的职责,你切莫忘记不可脱离你的道。倘若有私心教我察觉,我是不会轻饶你的。”
春浪翩跹,牵带凤凰鸟振翅而飞,翻滚雀跃在云层中双双齐跃,就好像奏出了世间至纯的仙乐。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恰似雪中松。
“你还拜我吗?”霍凡道,“若你肯叫我一声先生,我就教你这天下之道。”
“幸得先生教我从善,我自会为先生庇万民。”谢柳深深叩首作揖,“学子予世,感念先生大恩大德。”
霍凡躬身扶起她,姿态雍容华雅,比世家公子还要高洁,活脱脱像极了一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
“很好。”他轻声道,“谢柳,你是个好孩子。如今世家交纵盘横,正需要我们力挽狂澜,以来救世。”
“学生叩谢先生隆恩,愿先生无忧无恙,岁岁长安。”谢柳俯首作揖,郑重叩了两个头,“学生受教了。”
霍凡屈指一点怀中带着的朱砂,亲手替她在额心点上,“从此以后,我要让你当民间的观音。你必须得跟着我好好学了,我会教你我毕生所学,耗尽我所有的光阴,把你一点一点度化成仙,让你莫要动杂念。”
“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妻。”谢柳似在提点他,“你别忘了。”
“我等的从不是你,而是她。”霍凡悠悠叹了口气,“我教你,是在赎罪。芸芸众生入眼,皆为世俗罢了,了然空也,恍然若梦。我等的人,好像回不来了。”
“我会用我这一生来渡你,因为如果她还在,我相信她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他微微一笑,像极了空中的神祗临凡,“你赌她会回来吗?她赠我的酒是毒酒,我依然甘之如饴。因为她将我困缚在了最初与她相识的梦里,这是她对我的惩罚。谢柳,你说,世界上真的有天神吗?那她为何不垂怜我与她呢?”
“先生,是梦总会醒的。”
“我都知道。可我已然越陷越深了。”
“惟有在这权势滔天的河流里沦陷的人,方是愚笨。”
“可天地樊笼,谢柳,你出得去吗?我曾为你卜卦,家中恐有血光之灾,然则已化解,故我为我,谓之师长。”
“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我也不会喜欢你,我苍茫的一生,从来都只为了拓跋云一个人。去杀啊,杀这乱世的刍狗,杀这乱世掀起来的纷尘,直到坠到泥土里,什么也不剩下。白骨哀泣,就是我们做功臣的宿命。你想当臣子吗?”
“还请先生恕我无大志。”
“我只是在替你谋后路。”
“也罢,也罢。左右我既然已收你当学生,便会对你负责到底,保你平安无忧。”
霍凡递来的一盏瓷釉茶中晃荡两片叶子,如戏谑,又如赐福,外层绣着的金叶子无不彰显荣华富贵,里面的水澄清一片。它太干净了,干净到霍凡几近以为自己回到了当时年少的时候。
那时的他曾许诺父亲前路无忧,官途坦荡,必会勤勉学习,但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妻子故去,成了他一生中的伤痛。他在和所有人苦苦煎熬,天地为炉,芸芸众生,又有哪个不是苦的?
他只是想贪恋那一抹甜而已。可苍天不公,生生将他的甜夺了去。
他只能教化他人,以来赎罪。
他相信若她还在,也会如此。
“我会用我的命来教导你。如果有一日我死了,你切莫悲伤。”霍凡道,“替我照顾好我的爱妻。”
谢柳顿感不妙,忙道:“先生明明是富贵命,怎么会……”
“你的父亲与我做了交换。”
霍凡隐忍再三,还是道:“拓跋云和我已经和离了,她非我良配,然你依然得将她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你听得懂吗?阿绣姐姐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是拓跋云。”
“是,弟子领命。”谢柳躬身叩首,“弟子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好她的。听闻她曾为您火烧怡红院,实在勇气可嘉。女人不怕血,只是她到底也还是个女人。”
“忘了吧,忘了也好。”霍凡递给她一枚丹药,“我约莫会记性错乱,这枚丹药劳烦你给她服下吧,她会忘了我,但我不会忘了她。若是世界上真的有天神,就当是天神对我们的惩罚吧。”
“先生!!!”
霎时间大雨倾盆,风雨摇曳,霍凡给自己灌下了一壶酒,晕晕乎乎地走在了回厢房的路上,一边唱着不成曲调的歌:“怪云舒云卷奈何天,天生才子两相离,缘何哀哉何以逢,留子当归不当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个不当归!我要当归呢……我偏要和她同住屋檐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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