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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我第一次见到长乐二疯子的时候,她正拖着她那残破的四条腿在地上爬。血液和泥土掺杂在一起,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条长长的痕迹,如同蜗牛留下的粘液。

这里是平安镇的平安街。

这是我见到长乐二疯子的第一面,但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个正在地面上爬行的女人。很久之前,我来平安镇拜访老友时便在长乐街的点心铺见过她。

那时她还是点心铺的老板娘,名叫张英,大家都叫她张姐。

“张姐,帮我拿份红豆馅儿的月饼。”

“张姐,你这里还有绿豆糕吗?”

她在柜台后面忙碌时,她的女儿就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小女孩仰着头看自己的母亲,偶尔流一流口水,倒也无伤大雅,毕竟这只是一个两岁的小娃娃。

这小娃娃总是扎个两个小丸子,脸蛋红扑扑地坐在那儿,特别乖,见了谁都笑。这点心铺哪个客人来了,都是先夸一番这个粉团子,再提着点心心满意足地回家。

只是现在,张姐变成了长乐二疯子。

平安镇对疯子的命名是有规律的。比如张姐从前家住长乐街,是长乐街这些年来第二个发疯的人,因此大家都叫她长乐二疯子。

这种命名方式据说在最一开始是遭过反对的——哪条街上的人会希望自己的街名与疯子联系在一起呢?但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平安街、长乐街、友邻街、前门街、后巷街……每条街都有了那个两三个疯子,平均下来,也就没人在意晦不晦气。

总之,长乐二疯子的名字一确定,张英或者张姐这两个名称就彻底离开了现在正在地上颤抖还流口水的女人了。她与正常的名字再无瓜葛,也和长乐街张家没了关系。

我有幸见过张姐的老母亲,那时她正坐在自家院子里嚎哭,她的怀里抱着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她亲爱的小女儿。

“英子,我苦命的英子啊。”老母亲终日哀悼自己死去的女儿。

至于那经常出现在平安街的女疯子,那与她有什么关系呢。镇上再也没有张英,那只是长乐二疯子而已。

有的人变疯是经过了一个过程,有的人则是瞬间的事。

长乐二疯子属于前者。

她最开始不过是每日以泪洗面,每夜坐在河边。那时也不是没有人劝她,说张姐啊,你得放宽心,人活这一口气啊,就得放宽心。可是后来她丈夫的坟被人刨了,房子被人占去,再后来,她的女儿要和她断绝关系。张姐苦苦撑着,她得咬着牙撑下去,她还有事情要做。但撑下去的结果是她的女儿被人从平安街那户宅子的偏门抬出来。

那是她女儿的尸体。

当夜,长乐街便多了一个疯子。

“你要是听见那天晚上的哭声,你也会不忍心。”街边一个抽旱烟的老头和我一起盯着长乐二疯子,看她爬到街对面,看她四条腿都跪下,看她对着朱红色大门一下下磕头。

大门外并没有什么人,只有门两旁的石狮子沉默地立在那里,石头雕塑的眼睛,石头雕塑的身体。

街上人来人往,少有人驻足观望——这种常见的景色对他们没有了吸引力,最近还不如后巷四疯子有意思呢。

但这老头天天在这儿蹲着,蹲累了就坐在地上,他总是一边抽着烟,一边看长乐二疯子发疯。

“烟是个好东西。”他喃喃道,“平安镇不准出现不平安的事儿,但还允许抽烟。”

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巴冒出来,遮住了他的面容,掩盖了他的眼睛。他见我似乎忍不了烟味儿,又笑眯眯地把烟杆放在地上。

蝉鸣声一声声附和着疯子的动作,让人心情无端烦乱。

“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别碰它。”他一开口,还有烟从他身体的深处钻出来。

我们一起沉默地看着长乐二疯子跪在梁家大门前,流着眼泪卑微又虔诚地祈求。

她在求她的女儿回来——她忘了,她的女儿现在成了白骨。

夏天的蝉正在聒噪地叫着,一声比一声悠长,一声比一声嘹亮。

我和老头坐在树底下,热浪从土地里冒出来,烘烤着我们的身体。

我们就像是冬天炉子底下那硬邦邦的地瓜。

“老赵,今儿个又有时间来啦。”一个女人从店里出来泼水,看见大树旁的老头,又进去给我们端出来两碗水。她的身体在门里门外灵活地移动着。

“赶紧喝点水,这么热的天可别中暑了。”

我和老头一人端着一碗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唉。那女人叹了叹气。

“你这是何必呢。”她看见老赵衣兜里鼓鼓囊囊,知道他这是又带着药膏来帮长乐二疯子疗伤。

“你给她抹上药,她隔天又去那儿跪着,这不白涂嘛。”女人劝道。她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她说的也是事实。可老头笑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看见都不忍心。”

这肉长的心,尤其是承受过同样痛苦的心怎能忍得下去呢。

“对啊,怎么忍心呢。”女人站在树下重复着。

我们三个直勾勾地看着街对面的疯子,骨架一样的人跪在那里,重复机械式的动作。她身上挂着一堆破布,能看见的地方都是血污。

我旁边站着的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昨天还收拾出来几件不能穿的衣服,今天正好给她。”她转身就要回去拿衣服,坐在地方扣泥巴的老头叫住了她。

“急什么呢,这还大中午呢。”

女人抬手一看手表,确实是中午,便又站定在树下。

长乐二疯子得跪到下午学校放学的那个时候呢,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手表不错呀。”老头瞥见女人手腕上戴着的东西。

“我家那个送我的。”女人嘟囔着,不自然地转了转手腕,“真是的,钱没赚几个就知道乱花钱。”神情既害羞又骄傲。

老头想起了什么,咧着嘴笑了笑。

朱红色大门就在这时候打开了,一个身着长衫的人端着碗走了出来,他瘸着腿边走边骂,走几步把碗放在了疯子跟前。

“吃吧。”他说。

疯子狼吞虎咽。朱红色大门再次关闭。

“这老爷家还算是有好人。”女人下了结论。

“什么好不好的,要不是梁家干那档子事,这疯子能疯?”老头看了女人一眼。

“你这么一说,终归还是那里头那人的错嘛。”

“这不就是。”老头说着说着又想摸烟杆,他捻了捻手指,又忍住了。

女人脸上随即出现了为难的神色,她压低声音:“可我分明听说,是她为了钱,自己卖了女儿呀。”

老头咳嗽了一声。

女人一见老头的脸色,眼睛一亮:“怎么,这事难道还有点隐情?”

老头还是笑眯眯的,他没再接这话,而是提起另外一件事:“长乐二疯子常年在这儿跪老爷家,知道老爷在家跪谁吗?”

“这谁能知道啊。”女人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这自家里面的事,一关了门谁能知道。咱也没那本事进那扇大门。”

老头摇摇头,他看见我好奇的表情,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是金子,知道吗?他们家跪的是黄金。”

“嗐,你这从哪听说的,”女人明显不相信,“这年头哪里还有黄金嘛。”

老头听见女人语气的讽刺意味,也没生气,他扣了扣脚前面的那个小土块,黄泥陷进他的指甲,他又往地上磕了磕自己的那根烟杆。

我分明看见他的手掌分出了六根手指。

老头看见我的眼神,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摊开给我看。

两只手都是六根手指。

“瞧见没,这手以前也是能治病的。治病好啊。”他脸上的皱纹一挤,又像哭又像笑,“可是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

女人听见这话也想起来老赵的过去,附和道:“没错没错,我家浩浩五岁时那场大病就是老赵给治好的。”

平安镇有这么好的大夫可真是福气,她想。

“我以前进去过那扇门,给老太太看病。”老头继续讲,“那时候我年轻啊,什么都不怕,走进去昂首挺胸的,进去看见的就是一群穿着马褂旗袍的老爷小姐。”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家下人们穿的长衫比咱过年穿的衣服还好。”

“我进去看病啊,还觉得是他们把我请过来的,神气得很。”老头凝望着那扇大门,像是陷入了回忆,轻声重复道,“神气得很。”

那时候他心气高,一般人看不上眼,小时候在祖父母跟前学来的那点傲气还留在骨子里没溜走。他以为这大门后的人家不过是有几个破钱而已。可学来的傲气终归不是自己的,等到他骨子里的傲气被磨干净,脊梁骨自然就软了……他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过了一会儿,他从回忆中猛然惊醒,想起来自己故事还没讲完,对着我们无奈地笑了笑,又开始接着讲。

“我给老太太看完病之后,有个人带着我在宅子里七拐八拐,说是老爷要亲自见我。他把我领到一处院子,让我站在在一间屋子外面等着,说老爷就在里面。那门没关严,我当时胆子大,就探着头往里边喵,我先是看见那大老爷跪在地上,还寻思他跪什么呢。我再一看——那跪的分明是黄金啊。我刚看到也不信,可死死看了几眼,没错,跟我小时候见到的黄金一模一样,隔那么老远我就闻到了以前闻着的那味儿,一样。”

老头猛地一拍大腿:“当时那大老爷说什么我也没听清,我这耳朵嗡嗡地响,就知道点头。最后走出来,我两条腿还是颤的。”

“这哪能——”那女人听见老头的故事,想笑又笑不出来,“这哪能啊——”

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老头看女人慌张的样子哈哈大笑:“怕什么,梁家可不怕被咱们知道。我那时隔几天就要去里面看病,后来有一回进去,那里面的人都换了衣裳。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裙子,他们也不叫老爷夫人了,改为先生太太,还说那种咱们听不懂的语言。不光是他们变了,那些下人也不是下人了,都变成了佣人,个个穿着白衬衫。”

“那时候就有西装了?”女人忍不住打断老头的话。

“或许是几十年,或许是几百年,这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早就有人穿了。”这点我知道,便给女人解释,“梁家是根据心情换衣服。他们要是穿长衫,出门就坐马车,要是穿西装,出行就用汽车。”

“马车汽车这我见过,他们的衣服我还真没注意到。”女人听明白了,“这衣服换来换去好看是好看,就是挺麻烦的。”

“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麻烦的,吩咐一句的事。”老头继续讲,“他们穿西装的时候,屋子里的布置也不一样了。我一进屋,那黄金就大大方方摆在桌子上,也不怕人了。”

老头顿了顿,看着我们:“猜猜那金子有多大?”

我和女人定睛看着老赵。

他给我们比量了一下,两只手伸开,比量着得有他的身子那么宽。

“哎呦。”女人轻声叫了声。

“哎呦。”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简直喘不过气。

悲剧

很久之前写的短篇,今天闲得无聊翻出来改了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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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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