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许是已经翻过新年,这几日一连几天都是好晴天,十五这日也不例外。晨起推开门,迎接闫杏的是金灿灿的阳光。
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再打一个大大的哈欠,简直不要太舒服。在食堂做饭的大伯还没回来,食堂旁边的地还空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几日天气又好,闫杏便动了翻土的心思。小时候虽跟着母亲邹苑梅做了不少农活,上大学后就只有寒暑假偶尔会做一些时令农活,至于工作后就更少回家,自不必言干活了。只一小片土地,闫杏也分了好几天。今天就差最后一角了。
以手作梳,闫杏将散乱的头发略略梳理好,纤细手腕一拧,将头发盘了起来。转身抄起靠在门框旁的小锄头,大步流星地往地里去。比起夏天的烈日,冬日的阳光着实算不上炎热,奈何冬天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太阳一晒,若再稍稍劳作,没一会儿就要从脊背上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来。是以,闫杏这几日都在早晨九点钟之后才开始干活,此时不冷也不热,再适合不过了。
今冬多雪,地里水分充足,挖起来倒不是特别费力。埋头挖了会,闫杏直起腰杆,空出右手,绕到后腰处轻轻锤了起来。稍稍缓解后,看着仅剩的一点儿未翻新的土地,闫杏继续埋头苦干。
约莫十点半,这片菜地终于完成了所有的翻新工作。闫杏叉着腰,万分满意地看着与其他地方明显不一样的翻新后的土地颜色,内心充满骄傲与自豪。难怪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功成名就后隐居山林的梦想,换做是闫杏,她也乐意。当然前提是功成名就后。
撂下锄头,闫杏使劲儿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浮尘,快步往食堂的方向走。回来的这几日,已经先后在王婶、杨小荷家、毛亭月家吃过饭了。就算闫杏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去别人家蹭饭了。
简简单单做了顿午饭,闫杏吃完后照例回屋里睡了会儿午觉。不用工作,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自然是要睡到自然醒的。不再是苦逼的上班族后,闫杏如今的生活规律多了,尤其是睡眠方面,即便没有闹钟,闫杏也不会像往常补觉的周末那般一觉睡到天黑。
再次醒来,太阳从正中移到西边。一出门,明晃晃的太阳刺得闫杏睁不开眼睛。晒了一上午的黄土地散发出的热气扑面而来。闫杏不由得往屋里退了退。
搬了条矮凳,又捞了本书,闫杏自顾自地坐下看起书来。闫杏喜欢看书,因为书籍是她贫瘠的学生生涯中唯一可以轻松得到的娱乐方式。但物极必反,压抑的高中生活,压抑的欲\望,在进入无人管教的大学后,书籍渐渐淡出闫杏的生活。工作后,闫杏就更少接触书籍。现在没有任何娱乐方式后,闫杏再一次拿起了书籍,倒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看得入迷,直到射入屋内的光线变得黯淡,闫杏才从书中世界抽离出来。揉了揉酸涩的颈肩,闫杏缓缓站起来,大幅度地舒展身体,发出舒服的喟叹。不舍地合上书籍,闫杏从抽屉里拿出前几日在小卖店买的种子。
做晚饭时,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临近村子里传来的乐器声响。此处是河谷地带,村落沿着河流分布,东寨村上下都分布着其他村落,之间相邻很近。现下因为还有一些人居住在芹菜沟那样的山沟沟里,是以村与村之间还存在着些许距离,待到后期发展,村与村之间就没有明显的界限了。
“老师。”邹苑梅手上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从外形上看鼓鼓囊囊的,看来应该又是杨小荷派她来给闫杏送东西来了,“俺妈晚上刚蒸的馍馍,叫我给你拿几个。”
塑料袋一打开,热气腾起,混着杂粮馒头的香味送进鼻管。闫杏深吸一口气,喉头忍不住滚动一下,馒头和包子这种食物一定要刚蒸出来才是最好吃的,也是最香的。
“小梅,替我谢谢你\妈妈。”闫杏没有客气,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杂粮馒头,掰了一半递给邹苑梅,“吃过饭了吗?”
邹苑梅点点头,但眼睛没有从那半个杂粮馒头上离开。
见状,闫杏将手里的馒头往前递了递,“正好老师晚上做的饭有点儿多,等下村里又有游灯,要晚睡的,小梅就陪老师再吃一点吧。”
正是长身体的日子,整日吃的都是些营养价值不高的食物,还要像半个大人一样劳作,饿也是在所难免的。邹苑梅吞了吞口水,终于伸手去接闫杏手里的半个杂粮馒头,“谢谢老师。”
闫杏欣慰地侧了侧唇角,转身盛了一碗面疙瘩汤出来,“老师自己一个人吃完,就随便对付一口,下次老师再好好请小梅吃饭。”
邹苑梅抬起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闫杏,“不用啦,面疙瘩汤也很好。”
邹苑梅与母亲邹苑梅一点儿都不一样。闫杏想。
鼓声渐近,天色也由清灰色彻底变成黑色,只留一轮明月高悬。
“老师,城里过元宵节是什么样子啊,也会像东寨村一样游花灯舞狮吗?”
闫杏一时有些语塞,她只见过几十年后城里的元宵节,八零年代的倒是没见过,“当然也会啊。无论在哪里,人们都会过元宵节的。城里也会有花灯,也会有舞龙舞狮。只不过城里的花灯比较多,那些花灯排成一排,并不像村里一样游行。”
“那一定很漂亮。”
闫杏瞧着邹苑梅亮闪闪的眼睛,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很漂亮。小梅将来也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到更远更大的城市生活,去看更美更亮的花灯。”
邹苑梅黑黑亮亮的眼睛有黯淡的星光一闪而落,在闫杏还没细细回味她微妙的神情变化之际,邹苑梅扯开了话题,“老师,我们要快一些走了,不然等下人多了,就挤不到前面去了。”
忙碌了一整年的人们,终于在过年这短短的十几二十几天得到纾解。即便是住在山沟沟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是要出来赶一赶这热闹的。对于他们而言,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最不值钱的就是体力。所以他们愿意花时间走十几里的山路赶到来看花灯和舞狮,然后再花时间走十几里的山路回去。
无论时代怎样变化,总不会缺少他们这样的人。闫杏就是这样的人。在县里读高中的三年,过小星期时,闫杏总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到小姨家,然后再在第二天下午走一个小时的路回到学校。寒来暑往,从不间断。即便是过大星期需要去汽车站坐汽车,闫杏也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到汽车站,因为她舍不得坐出租车那七八块钱。
越往下走,人声越大,鼓声也越大。远远的,就可以感受到人们最质朴的欢乐。
东寨村的正月十五,闫杏只看过两次花灯。一次是在小时候,那时的记忆太久远了,久远到闫杏自己都在怀疑记忆中的残缺画面是否真实。后来小姨邹春华嫁到城里后,每年的元宵节闫杏便同小姨一家人一起过的。直到工作后第三年的元宵节,好久没举行的游灯舞狮再次举行了,闫杏这才看了一次。
“小闫,快来,快来。”
刚看到游行的花灯队伍,便听到毛亭月大声喊叫着她。闫杏拉起邹苑梅的小手,穿过人群,与毛亭月和陆大钧打了招呼。
“本来还想着去叫你呢,没想到你已经过来了。”
其实东寨村游行的花灯,严格意义是并不能算作是花灯,因为它连花灯的样子都不是。两艘旱船,船上用一些塑料花装饰着,缠绕着一些廉价的彩灯。还有六个穿着大红大绿喜庆颜色衣服的妇女,拿着花花绿绿的舞蹈扇,扭着腰,嘴里唱着贺词。每行至一户人家,前头拿绣球的领路人便带着狮子跪地,然后舞上一段,再唱上一段贺词,主家放上一挂鞭炮,递上几支旱烟,最后再塞上红布包裹着的钱。待舞狮的队伍走过后,跑旱船与舞扇的人再来表演。如此循环,直至最后一户人家。
比起城市里华丽丽的花灯,东寨村的花灯完全不像那么回事。但东寨村的人依旧看得津津有味,几十年前如此,几十年后亦如此。
“不好意思。”闫杏随着人群往后退时不小心踩到后面人的脚趾,立马拧身回去,一看身后站着的人有些面生,但那妇人身边站着的人却是十分的熟悉,不是别人,正是江果。
被踩的那人,不在意地摆摆手,跟着走动的人群往前走。江果怀里抱着小孩儿,不舍地望着闫杏与毛亭月,还是快步跟上前面那妇人。
自从上次卫生所那件事儿后,闫杏就再也没见过江果。不过月余没见,江果身边不仅多了个面生的女人,还多了一个约莫一岁的孩子,闫杏得上去问问清楚。
“江果。”闫杏与毛亭月均跟了上去,“这是你弟弟吗?真可爱。”
闫杏撇了撇手指,使得包裹着孩子的小被子微微敞开些,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脸蛋。
江果点了点头,还没说话。之前被闫杏踩了一脚的妇人似有所察觉,迅速扭过头,盯着江果,不耐烦道:“杵那干啥呢,没长脚吗?”
闻言,江果不敢有所停留,急匆匆地往前走。
“那个,我之前是江果的老师。”毛亭月上前解释道,又指了指身边的闫杏继续道,“这位也是咱学校的老师。这不正巧碰到江果,就扯着孩子随便说了几句话,也没别的意思。”
那妇人冷哼了声,然后阴阳怪气道:“我当是什么人嘞,原来是老师啊。”
江父从对面走了过来,拉了拉女人的小臂,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师们,我们家江果现在好不容易在家安生些了,你们就别在这鼓动她了。”
说完,江父瞪了眼身后缩着脑袋的江果。身形消瘦的江果恐惧似地抖了抖肩膀,小猫似地“嗯”了声。
听着这细弱蚊蝇的声响,江父顿时大为光火,提起脚尖就朝着江果小腿肚子上来了一脚,“说话不会大点儿声?平时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毛亭月连忙上手按住江父的胳膊,劝解道:“江果爸爸,今个儿是好日子,再说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打孩子多不好啊。”
闫杏趁机把江果护在身后,温声问道:“疼不疼?”
江果眼里噙着泪,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用抱着弟弟的胳膊撞开闫杏的手,小跑回到父母身边,低头不再去瞧闫杏与毛亭月。
妇人嫌恶地瞪了低头不语的江果一眼,从她怀里抱回孩子。江父也觉得毛亭月说的话在理,火气熄了不少,粗鲁地拽起江果的一条胳膊使整个人转了小半圈,背对着闫杏与邹苑梅,然后继续扯着她的胳膊往先走。
“当初也不知道你咋想的,让她去读书。读书有什么用……”
妇人的话很快淹没在鼓声镲声中,却如一根钉子般死死钉入两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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