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睁开眼时,恰逢凶杀现场。
满目皆红,尸横遍野。
脱离生物常识的游鱼甩尾于草房之上,狰狞尖牙间依稀见半条属于人类的胳膊,哀鸣与哭嚎不绝于耳。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可出奇的,你并不害怕。
样貌畸形恐怖的咒灵张开血盆大口嚼碎人类的头骨,溅了伏在草丛里的你一脸血。
你想伸手抹一抹,却惊觉自己没有定义为“手”的器官。
低头看去,你没有手也没有脚,层层烂泥般的果冻皮堆积,只剩俩绿豆大的眼睛放眼看世界,怎么都称不上是人。
哇,你不是人诶。
让你喜获满脸血的咒灵眨巴眨巴草屋那么大的眼珠子,打了个响鼻。
它看见你却没理会,无视路边蝼蚁般慢悠悠挪动庞大身躯离去,留你继续在原地发呆。
距你不远处站着几个人。
最引你注意的那位衣着袈裟,他神色坦然地立于这场灾祸的中心,黑发及腰面如冷玉,侧身与身边人说着什么。
这给人一种诡异又荒诞的撕裂感,屠戮的凶手展开笑颜,像是收起爪牙露出最柔软腹部的猛兽,将属于人的那部分于同胞袒露。
一股亲切感打心底油然而生,你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怎么看怎么亲切。
这股情绪极为孩子气,偏执又不可理喻,明知这在场所有人极有可能皆是他所杀,但你就是觉得他是个好人,就算踩断那村长的小臂也是圣光普照,定有苦衷。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记忆错乱,细碎的画面沉浮。
高清电视屏幕与乡下黑白机混杂,天花板上积灰的电风扇嘎吱嘎吱转,“你”在病床上终日拨弄收音机的天线,屋外有男女的责骂声。
也曾活力满满地漫山野上蹿下跳,与古怪模样的生物说话,被怪物咬断身躯,子弹贯穿太阳穴,保护着什么人而坠下高楼——
记忆是割裂又强硬拼凑的碎玻璃,生与死混杂,无法解读的信息在脑子里乱窜,一条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见那群人要走,你又怕又急,某种冲动让你想冲上去抱住那袈裟主人的腿,你有一定要告诉他的话。
亲切,和蔼,慈祥。
那个人、那个人,一定……
【别让他离开。】
耳畔出现一道微弱的声音,似一吹就散的蒲公英轻蹭,你甚至无法辨别是自己的内心还是真的有那么一个存在在低语。
【快去、快去。】
祂疲惫温和地呢喃,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才堪堪挤出这两句话来。
信息流涌动,话语堵住喉咙,你硬生生给自己撕出了张嘴,混着鲜血用新生的喉咙撕心裂肺,脆生生地喊了声:
“爹啊——!!!”
那菩萨险些一头栽进田里。
02.
盘星教新来了个奇怪的咒灵。
小孩的模样,十分弱小,喜欢小狗似的蹲在盘星教门口,看着柔柔弱弱毫无咒灵的样子。
米歇尔思索着迈步往里走,将装满任务计划的大脑清出块空地来分析这件趣事。
听说那个咒灵在某次清理活动中当众叫夏油杰爸爸,这可是能笑话某人一整年的事。
异国男人从打趣夏油“慈祥和蔼咒灵俯首”想到“男妈妈成真可喜可贺”。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被路过的秘书小姐投以“您有疾否”的注目礼。
其实盘星教有咒灵并不是稀奇事,毕竟他们教主的术式是那样特殊,天赋让他多年来一直积极提升咒灵储备,全世界奔波寻找强大的助力。
可即使是这样,也没有放着只咒灵在大本营自由溜达还无拘无束的道理。
又不是真的养狗。
男人想起短信内容,忍不住又加快了速度,看热闹总是令人迫不及待。
走过后院信徒禁入的长廊,踏上木质地板。老旧木板呻吟着迎接风尘仆仆的家人,五感灵敏的咒术师听见属于双胞胎的屋子里传出轻快的笑声。
“要试试这顶帽子吗,或者等会儿出门吧?”
——米歇尔,你绝对想不到这次我们亲眼目睹了什么哈哈哈哈哈!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很久没见杰那么窘迫的模样。总而言之,我们遇到了一只叫杰“爸爸”的咒灵。
“美美子,这件是不是更适合她。”
——杰对那个小咒灵的态度很不一般,不仅没有吃掉还把它带回了教,虽然这点已经够诡异了,但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重点。
春日的阳光并不炙热,落在身上是适宜的暖意。
深色皮肤的男人迟缓意识到自己这次确实离开很久,许是在日本这个国度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他也沾染上了点岛国特有的敏感。
“有人来了,是谁?”
“好像是米歇尔……呀!你是第一次见米歇尔呢,要打招呼哦。”
一门之隔,男人听见房间中第三个声音。
“……嗯,我知道的,”第三人似乎深呼吸了两下,紧张到声音都有些抖,好像做足了准备再继续说下去,轻又软,小声哼唧着,“是家人呢。”
稚气的声音顿了顿,男人甚至能从中听出显而易见的欢喜,仿佛他的存在是多么值得庆祝的事般。
他的面色古怪起来,咒术师的直觉告诉这位身经百战的异国战士,某种他从未接触过的事物就在这扇轻薄到一戳就破的纸门后,一旦开启就是潘多拉的魔盒。
“是家人啊。”
从未听过的语气,欢欣雀跃的语气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切与幸福有关的事物,刚出炉热腾腾的黄油面包、冬日里绵软的被窝、廉价又甜蜜的糖果……
这让米歇尔有些微妙地眼角抽搐,男人胳膊上的肌肉隆起。
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进入了某个特殊的领域,会让人忍不住卸下心防的那种精神系术式。
也对,夏油杰怎么可能会带个废物咒灵回来。他想。那咒灵定是有独特之处,这精神攻击无知无觉,确实是暗杀的一把好手。
米歇尔胡思乱想着,他面前的移门却忽然开了。
——菜菜子和美美子,非常,非常的喜欢那个小东西。
一个被裹得圆滚滚的奶白团子弹了出来,啪叽一下脸朝地栽在了地上,也就是他鞋前。
如临大敌的米歇尔看见小孩乌黑的发顶,双胞胎给你围了圈毛绒围脖。团子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结果衣服太多人又太小,被压得像只翻了壳的小乌龟。
双胞胎要来扶你,你却扑腾着挣扎:“等、等一下菜菜子,让我先说完,一定一定要说的——”
“米歇尔!”
小孩脸涨得通红,大声到半个盘星教都能听见回音,让男人幻视某天路过的正在军训的学校,那里传出来的动静就是这样。
“今天厨房做了秋刀鱼和咖喱,你现在去还是热的,夏油大人出门了不在家,米歇尔的房间每天都有人在整理……”
乱七八糟,东扯西扯。
声音与脑袋一起逐渐低了下来,团子揪着男人的裤腿,在屋内双胞胎善意的笑声中蓄力,终于小声地,悄悄地说出了那句话。
“欢迎回家。”
孤身停留于异国的男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感知悄无声息扩大,那些被大脑屏蔽的琐事倏然间一股脑解除锁定。米歇尔猛觉脚下的地板被阳光烘烤得滚烫,暖意似乎穿过鞋底钻入皮肉。
前院的诵经声朗朗,外国人时常搞不清自家这个宗教到底算庙还是道观,披着玄学皮子的盘星教业务繁多唯钱至上,所以无论猴子教徒干啥都行,只要乖巧打开他们的钱包为大业添砖加瓦。
有樱瓣落于米歇尔的墨镜架,戳的他鼻梁微痒,终于逼得思维涣散的某人将注意力集中到小咒灵身上。
小孩抿了下嘴,怯生生的模样半点没有传说中碰瓷认爹的气魄,只是很认真地重复,仿佛虔诚地祷词。
“欢迎回家,米歇尔。”
恰逢四月春。
米歇尔终于,想起了他嗤之以鼻的、最后三条短信的内容。
——虽然很可疑,但是啊米歇尔,我总觉得那孩子在哪里见过。它给我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绝非术式效果。
——不过,确实很可爱。
——它似乎,真的把盘星教当成家了呢。
03.
菜菜子和美美子非常喜欢你。
这份喜爱明显不同寻常来势汹汹,对于双胞胎而言,忽然冒出个咒灵如此大咧咧地将女孩们心里念了又念的心思喊出来,即使没有出言教训也要冷哼几声以示恼怒。
青春期的少女心思本就纤细敏感,她们是被夏油杰抱着救出牢笼的孩子,视之若父,生出亲情的占有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事实上,在盘星教教主带着还没成人型的你回来时,她们的确是这个态度。
爱看热闹的同伴早早将这件趣事传播,少女们守在飞行咒灵降落的庭院等着兴师问罪,想了十八般酷刑。
千刀万剐对毫无善恶观念的双胞胎而言绝非女孩娇俏的嘴上埋怨,而是确实会落下的残忍刑罚。
可一切都在见到你的瞬息凝滞。
弱小到堪堪成型的咒灵,风一吹就要散,令人怀疑下一秒你是否还能存在。
奄奄一息的幼崽,存在不了多久的咒灵。
风中烛火。
烂泥般软乎乎的咒灵依偎在夏油杰怀里,没有保护自己的利爪或是坚硬表皮,无害地像块谁都能欺负、侵害的软肉,一坨嵌了两颗黑豆眼睛的黑色史莱姆,正眨巴眨巴地盯着她们看。
你身上遍布伤痕,明明是咒灵却在这点上如此像人类,鞭痕、踹击、木棍重锤……
这些肿胀的痕迹似恶心毛虫让黑发女孩抓紧了怀中的诅咒娃娃。
过去的记忆骚动,双胞胎太清楚那些东西的由来,隐晦地疼痛从已然愈合多年的肌理处浮现,无形的虫在少女的皮肉下贪婪咀嚼翻搅,咕叽咕叽吸吮不存在的血肉。
美美子默不作声按住自己的右臂,面上平静,手上却毫不留情地拧动那块可怜的皮肉,将精神层面的幻痛压抑。
“……真没意思。”
性格外向的亚麻发少女倏地泄了气,那点别扭的火气被一盆冷水浇灭,只剩下余烟寥寥。
飞行咒灵扇动长鳍落下,浮土阵阵,狂风大作。
发尖戳着眼帘生疼,菜菜子面无表情地抬手将刘海上撩,夏油杰怀里的你在少女注视中愈发清晰,那些痕迹也是。
脚尖不禁偏转,少女唇角拉平,若不是要迎接夏油杰她定然会拉着妹妹转身就走。
与“父亲被夺走”的恼怒不同,更为晦涩的火焰舔舐着菜菜子的心。
她从来没有与过去和解,弱小、无力、被猴子拳打脚踢囚禁的日子,妹妹伤痕累累且颤抖的身躯。
这些记忆长姐刻骨铭心,在无数次杀死猴子或其他诅咒师时于大脑深处燎原,飞起畅快的星火。
这么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难猜,一个死人,一个可怜的倒霉鬼,一个无人救助的同胞,一个没有等到夏油大人的她——
菜菜子别过脸去,自己的妹妹垂头不语,显然也是将一切看得清楚。
她想,那就走吧,等夏油大人摸摸自己的头后就走。
“父亲”“爸爸”这种称呼暂时让你使用一下也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个躲进屋檐寻求庇佑的小鬼,夏油大人的怀抱也暂时借给倒霉鬼一小会儿。
反正以后也不会有接触。
菜菜子这么想,完全没料到接下来的几天小咒灵成了小狗。
也不知夏油杰做了什么还是你原本就如此,黑团子成了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拖着将散未散的身体蹲在庭院的树下,不知道的还以为盘星教养了座敷童子。
小孩坐在石块上,脚碰不着地。
你头发乱糟糟,拟态出的衣裤也沾了泥,春日繁茂的草丛险些将你埋没,只能看见双黝黑的眸子直愣愣盯着门口。
“你在这干嘛?”
她忍不住了,牵着美美子的手别别扭扭走过去。黑发的倒是不抵触,从姐姐身后探出个脑袋,用好奇的目光扫视树下的小孩,想着你吃不吃糖。
“我在等夏油回家。”
团子咒灵许久未说话,艰涩地开口,小心翼翼地瞅了居高临下的少女一眼,像个一用力就能挤出甜汁的汤圆。
“我好像有话要对他说,可我忘记要说什么了。”
小孩脸上的困扰真切:“……真奇怪,我要说什么呢?”
你扒拉树下的杂草,乖巧地扬起小脸看着女孩们,黑眸明亮干净,盛满不自知的好意。
那是一种,良善而温顺的注视。
像是自久寒的阴影踏出,无害的阳光倾斜而下,虚拢住冰冷的身体,拂过肌肤传递暖意。
小咒灵其实也不懂为什么要看,可就是本能地想多知道些关于双胞胎的事。仿佛一个永远无法出发的人眺望自己的延长线,总是希望她们好些、再好些。
“菜菜子,美美子,你们在这里开心吗?”小孩自顾自地问,也不知是从哪里得知双胞胎的名字,极其认真地看双胞胎的脸,沉默许久后老成地感慨,“看来是好的。”
你笑的甜,圆脸上盛出酒窝,眼睛弯弯:“没事的,我不会待太久喔。”
语气轻快,诉说与自己无关的笑话般,就差挥手庆贺。
“我活不长啦。”
小咒灵笑嘻嘻地分享。
“……”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回答呢?
亚发麻小姑娘拧巴了,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股强撑的气势不可避免的泄了,连带着身后妹妹的视线也忽然灼热难耐,让她不住地想起踏出房门前放出的狠话。
丢人啊,菜菜子,丢人!
四月春寒料峭,冷风吹得小咒灵瑟瑟发抖,头发也被搅动的乱七八糟。
“你、你以为你是谁?!”
菜菜子气的眼不见为净,嘴上说着你在这我就不高兴你以为你是谁,手上一把把你捞起来往温暖的房间里跑,那气势跟要撕票的绑架犯似的。
抱着娃娃的美美子无言以对,眼见着自家姐姐把自己忘得彻底,便掏出糖数了数,确保三个人够分,再慢悠悠踩着草坪回去。
04.
你是个弱小的咒灵。
朝生暮死的蜉蝣,弹指可祓除的玩意。
对于盘星教这个集体而言,你是放置不管便会自省消散的烟雾,来匆匆去匆匆,所以没人管你,也没人欺负你。
你被放养了。
小孩掰开叉烧包的面皮,香气扑鼻的卤肉馅令人直流口水,白的面红的里,囫囵几口吞下去,等两手空空才砸吧嘴惦记味道来。
这是那个不爱穿衣服的裸男路过中华街买的,每人两个分吃后就剩下俩,一个给了毛毛虫咒灵,另一个给了你。
“我穿了外套,”他戳着你的脑门辩解,专门用的指腹,毕竟再用力一点他都要给你做急救,“咒术师也是人,也是会冷的。”
“少给小孩看武侠电视剧。”
他对双胞胎嘱咐,又喂小鸡似掏出把糖来逗弄你,举高手臂看你踮起脚够。
美美子悄悄递来个包子,你挤在沙发把手和女孩之间,抱着丑宝幻视自己是年夜饭桌下的小狗,被小主人怜爱的投食。
可这并不阻碍你感恩戴德五体投地,眼巴巴瞅了眼正在挑选佐料的菜菜子,趁她撒孜然时瞬间下嘴,险些把美美子手指吃进去。
黑发少女小声笑起来,余光窥见自家姐姐生硬别过去的后脑勺,为了让你能顺利偷吃她也是用心良苦。
就算是励志毁灭世界的反派组织也不是天天都在外头奔波的。
米歇尔搞来个烧烤架正热火朝天地研究,他举起俩装着不知名草叶的塑料袋声称自己老家有独特的烹饪技巧,只要把它们磨成粉撒上就能征服你们这群日本人的味蕾。
挽起袖子的夏油杰梦回当年某人给他做的咖喱,一代教主差点进医院洗胃。
他用毛巾裹着竹签翻面,五花肉被烘烤出油脂,滋啦几声滴入通红的炭火中。火舌舔舐着男人手腕,像是在挽留大厨别让印度人辣手摧肉。
教主大人:“下次一定。”
米歇尔瘪了下去,念着不知从哪学的中国谚语,撬开啤酒罐拉环豪饮:“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可是吃了不少美食!”
夏油杰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次印度人的任务报销清单有以前两倍长了。
对家人温柔宽厚的男人笑了笑,挑出三块焦脆的培根,长筷夹着边缘翘起的烤肉晃了晃放凉,再送进张着嘴的菜菜子嘴里,看少女餍足地咀嚼。
跟在美美子后面的你也兴致勃勃凑过去,印度人笑话你像公园池塘中央等着人投币的张嘴王八,好脾气的乖小孩哼哼唧唧吃肉,没理坏心眼的大人。
“别欺负孩子,”保持着唇角勾起的弧度,夏油杰在米歇尔的那份肉里默默抹了层辣椒粉,轻描淡写地递了过去,“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可怜的米歇尔喝了三壶水,感恩地热泪盈眶。
秘书小姐打开门,孜然与烟熏得精致都市丽人皱了脸,她先看大汗淋漓满身火燎味的教主,连帽子都脱了扇风的米歇尔,再看窝在沙发上千手不动坐等炫饭的裸男与孩子们,目光流水般拂过你和丑宝,最后沉默地注视在室内中央熊熊燃烧的炉子——以及糙男人们不经意间洒下的细碎调料粉末,和已经被炭火烘的黝黑入味的地板。
负责钱财的秘书小姐脑中闪过保养、修复、去味的种种花销,她深呼吸,只觉眼前一黑。
“为什么不去庭院里露天烧烤?”
“嗯,因为屋子里有沙发,我们不能没有沙发。”
“……那为什么不把沙发搬出去?”
米歇尔不吱声,裸男将嘴里的烤肉嚼了第五遍就差反刍,腰后别刀的疤男盯着天花板似乎那里有什么繁复的花纹,菜菜子和美美子在给米歇尔的黑绳编麻花辫。
你左顾右盼见没人接话,刚想开口就被菜菜子按住脑袋,脸直直压地丑宝不得动弹。
死寂中,教主大人英勇地站了出来。
秘书小姐的死亡视线锁定,米歇尔幸灾乐祸地闷笑,你艰难从菜菜子的五指山下扑腾出来,转头就被夏油杰捞猫似的提溜起来。别说,那手法和当初小姑娘抓你时一模一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啤酒没了,我去买。”
夏油杰话音未落就蹿了出去,你魂还没回身子就飞了,隐约见听见抱着你的男人说米歇尔的报销问题。
秘书.兼职会计.小姐勃然大怒。
05.
夏油杰提着袋啤酒,易拉罐碰撞出乒乓声。
盘星教当然不在闹市区,无论是神秘团体的逼格还是教主本人对猴子的厌恶都决定了最近一家便利店的遥远。
郊区的植物肆意生长,不少路灯顶上攀附了浓绿的长藤,乍一看令人san值狂掉,像垂首长发的怪物。
大人在回程的路上问小孩,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特别喜欢!
小孩点头点的脑袋差点掉下来,你憋足了劲,用电视上学的三流情话疯狂告白:你喜欢盘星教,门口的石头墩、每次都绊你一跤的台阶、被你薅秃了的树下草皮、菜菜子别扭的关心、美美子投喂的叉烧包、裸男轻柔的戳脑袋、夏油杰的袈裟、米歇尔那顶能将你眼睛盖住的大帽子、秘书小姐悄悄塞来的波板糖……
夏油杰将你捡回来后,你们其实没有多少时间相处。
也不知怎么的,教主大人在捡回你后就陷入繁忙的沼泽,除了初见时的那一会儿,现下竟是你们之间久违的独处。
小孩原本满腔疑惑,自己是什么咒灵,自己为什么在那时候觉得一定要和夏油杰说话?可你喜欢盘星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你看着盘星教的大家便是欢喜。
就算这份欢喜毫无依据。
“这样啊。”
他用那种平和的、温柔又慈悯的目光注视着你,绛紫的眼眸温润,唇角似乎为这句肯定拉扯了一下,又缓慢地归位。
“你喜欢就好。”
夏油杰抬头望天,你听不出更多的情绪。
盘星教的教主对你的态度一向暧昧。
他没有吞噬你,没有伤害你,而是将你直接放进了大本营,任由你融入他十年来打造出的咒术师乌托邦。
仿佛一直准备着的礼物终于被开启,终于被最有资格评价的存在看到般。
——你真的是夏油大人的孩子吗?
菜菜子有次忍不住问,你虽然很想认下这个爹,奈何人咒有别,只能含恨摇头。
“可是,夏油大人很照顾你,”亚麻发女孩揉着你的脑袋,“虽然大家都很喜欢你,但夏油大人是不一样的。”
“你真的记不起来自己是什么咒灵吗?难道就像电视剧里那样,你的母亲是夏油大人高专时的恋人,生下你后不幸去世,然后你颠沛流离。或者你本身就是夏油大人曾经的恋人,出了意外被杀死后变成咒灵回来找大人……”
听了一耳朵爱恨情仇的美美子,默默捂住了你的耳朵。
“小孩听不得。”
她说,剥开透明糖纸将橙子味的硬糖塞入你口中。
你像只刚破壳的小鸟,软乎乎的一团,迈着小短腿跟在大人身边,手里攥着他裤腿。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自知出门在外不能任性让夏油牵手,就选了这样折中的法子。
虽然团子很想那么做,但周围人会认为最重要的夏油大人是喜欢自言自语的怪人,投来异样险恶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残破的记忆里有很多这样的画面,最后总会迎来孩童们用力投掷的石块,磕的人头破血流。不过夏油应该不会被扔石子,这点可以放心。
“菜菜子美美子她们能好好长大,是吧?”
因身高差距而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似乎在笑,他的头发很长,不是书中描述的丝绸,而是略有些不羁翘起的款式。
你一边问一边用视线捕捉左右摆动的发梢,这会儿又像受到挑逗又努力压抑本能的幼猫了。
他没有问你为何冷不丁说出这么句话,只是不假思索地肯定,像是做出许诺。
“嗯。”
自高处飘下来一个字,你却极容易满足地哼哧哼哧笑,快乐地攥着那片布料微微晃动。
被你们抛在身后的便利店传来音乐声,你浅薄的阅历无法辨别好坏,只觉得它欢快又好听。
黑夜的长街看不见尽头,小孩没有看路,而是放心地扬起脸盯着头顶那在风中摩挲摇曳的浓绿树冠。
这片的行道木生得茂盛,路灯暖黄的光泼洒于叶片见,你自下而上仰望被绿叶包围簇拥的稀疏星光。
很遗憾,今夜没有月亮。
但没关系。小孩心满意足地想,自己不需要去寻找。
你的月亮就在你身边。
“那夏油也能好好长大吗?”
踩出啪嗒啪嗒清脆声响的孩子又问,细软的发丝拂过夏油手背。
盘星教教主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他保持着孩童可以轻松跟上的步速,任由衣服被你拉扯出不和谐的褶皱。
他听着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声响,回忆菜菜子和美美子为你挑选的小皮鞋样式,没记错应该是那款红白波点的圆头小皮鞋,面上嵌了个小蝴蝶结,会随着奔跑的动作上下振颤。
长大?
这个词距离夏油杰很遥远,他已经远远超过还能够使用这个词汇的年龄界限,可成年人并没有纠正小孩的话,他知道你为什么会用这个词。
因为你没能长大。
因为你一直都是个孩子。
“……”
按理来说,任何一个成年人面对如此童真可爱的问题都会笑着应许,用宠溺地态度拉长尾音,哄着小孩自己还会长大。
更有甚者会张开双臂,物理比划起自己会长得有多大,得意洋洋博取孩子的惊呼与崇拜。
只要轻快地应一声,小孩就会兴高采烈地像得到一个永恒不变的承诺,一轮永不落下的耀日,会像信奉真理般认定这句应许,会天真认为这就是结局。
——关于,名为夏油杰的男人,能够平平安安一直活着这个结局。
此时此刻,名利场上游刃有余的盘星教教主,用言语榨取富商投资的夏油先生,却罕见地沉默了。
不知为何,他无法给予你这轻飘飘的承诺。
男人的唇角动了动,你仰头望着他,孩子娇小的身躯只能看见那头飘逸的长发,以及翻折至手肘出的衬衫衣袖。
你后知后觉,为了方便烧烤,今夜的夏油杰没有穿那身昂贵庄重的袈裟衣袍。
白衣黑裤,他看起来与路边的游人没有什么不同,不曾杀伐不曾叛经离道。
岁月对其怜爱,教主耳边较短的黑发俏皮地翘起,他眼睫低垂,似在沉思。
夏油杰这些年说过很多谎言,他有意释放出猴子看不见的咒灵依附于那些富商身上借此换取资金,他在教徒身上饲养诅咒再消除借此换取信仰,他偷换概念让双胞胎不必因喜好猴子的美食而心怀愧疚。
巧舌如簧不足以形容盘星教的教主,他早已不是十年前会为某位双麻花辫女孩的哭泣而烦恼的少年,也不是那年教师里跪在师长面前绞尽脑汁想如何为忘记放帐而脱罪的“最强”。
你看见男人空着的那只手抬起,苦恼似的弯曲食指,以弓起的指节抵着唇瓣,仿佛自己都在奇怪为何无法说出那句简单的“好”。
不远处正在举办祭典,这个国家关于春季的节日有许多,又正逢樱花繁盛,人们自寒冬中走出,踏入春夜的风,为生机盎然的季节庆贺。
人流涌动,这条路口是通往那庆典聚集处的必经之路,越来越多的人挤入,仿佛罐子里的沙丁鱼。
人挤着人向前进,不少路人糊里糊涂地就加入了这场狂欢,亦如人生糊涂,大多数人选择随波逐流。
可站在你面前的男人并非如此。
他们海潮般漫来,咒灵操使却一动不动。
夏油杰像是完全忘了普通人看不见咒灵这点,在漫长沉默后他垂首望向你,不管不顾成为人群中的异类,丝毫不在乎自己现在在他人眼中就是个对空地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你喜欢他们吗?”
痛恨猴子的教主问。
这是个很突兀的问题,但本能地,你下意识觉得这似乎并不像刚刚他所问的有关盘星教的问题那样,可以直白地回应。
夏油杰在面对你时总是温柔的,他有意给自己包裹上光鲜亮丽的壳,就像为糖果扭转玻璃纸,一切好的美丽的他都展现给你看,亦如将你推入盘星教,走入他打造的乌托邦。
可这个问题是不一样的,它直指了另一个核心,是将夏油杰人生一刀两断撕扯开的道标。
周围有几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你攥住夏油杰裤腿的手倏地一紧,即使忘却过去,这种眼神依旧流淌于你的咒力中,令你脊背生寒。
被男人提着的塑料袋里的啤酒罐被人群挤得磕碰,你敏锐地听到易拉罐内液体的搅动与气泡破碎,这种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小尖叫被轻而易举地埋没于人群的喧嚣声中,无人在意,无人察觉。
就像咒术师的生死。
而夏油杰提着这袋啤酒,在涌动人群中固执地站立。
路灯自上而下晕开暖黄的色彩,男人的眉眼没于阴霾,长而上翘的眼睫拉出纤细影子,似自眼角划过鼻梁的刀锋,将一切美好搅得稀巴烂。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你,等待一个答案。
“你喜欢他们吗?”
黑发男人重复。
……啊。
这回却是你说不出那个最简单的字了。
慌张自心底上涌。
你此刻的表情定然是空白的。
有人在叹息。
早在最初睁开眼时你便发现了,【你】是由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拼合而成的产物。
那道催促你跟上夏油杰的声音似历经千帆的大人,祂不辨男女,像是群体震颤发声的虫群,一道维系你理智思考的丝线。
而另一股支撑你生存的力量更像不讲道理的孩童,它的占比更大,所以你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偏向后者。
为什么不开口?
小小的孩子问着前者。
只要开口就好,你最喜欢夏油杰了,从开始就喜欢,第一眼就喜欢。
这时候就应该顺着他的理念,坚决地、果断地说不喜欢,说最讨厌臭烘烘的猴子。你无数次听菜菜子这样说过,只要照做就能得到夏油大人摸摸头的奖励,只要你点头——
那个存在无言。
祂只是温柔地拢住疑惑的孩子,捂住你的嘴,似乎在摇头。
隐忍地,难过地,克制地。
千遍万遍地,周而复始地,永不落幕的马拉松。
【不可以喔。】
成熟的祂说。
【我们,是不能……】
“没关系。”
男人轻笑,似是无意地打断了那个声音,他伸手揉小孩的发顶,那层被揭开的玻璃糖纸再度收束,重新包裹出你熟悉的样貌。
就此,凝结的空气再度流淌,被隔绝在外的烟火气缓慢翻涌进你们之间,唯独那只无形的手触电般松开了。
“不说,说不出来也没关系,”夏油杰耸了耸肩,他甚至在笑,眉眼弯弯,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年轻,与刚刚路过的大学生无异,“这不是你需要抉择的事。”
“我来决定就好。”
盘星教教主旁若无人地拉住你的手,即使在外界看来他只是握住了一团空气,手指滑稽地弯曲着。
但他确确实实牵住了你、一个亡灵、一个诅咒,你太小了,腕骨纤细到他能轻易收拢五指,用与咒灵相较而显得滚烫的手掌紧紧攥住。
“交给我就好。”
他向来是不在乎世人眼光的。
“唔……”
你感觉很抱歉。
这种情绪迅速占领上风,在夏油杰进入你视线的每分每秒,那枚藏于胸中的苦核都哀嚎着挤榨出酸汁来。
明明一切都那么美好,大家一起烧烤,好不容易和夏油大人独处,菜菜子早上还给你编了花环,美美子中午烤了焦糖布丁——
可你为什么说不出口呢?
明明你那么喜欢这一切。
“对、对不起,我不,我应该、但是……”
你抽噎地捂住脸,不知不觉间你已经泪流满面,懊恼与自责充斥鼻腔化作酸意。小孩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泪水比言语更快涌现:“抱歉,我不——”
“不需要道歉。”
夏油杰伸手拂去小孩眼角的泪水,他温良地牵着你向前走,与人群逆行。
“这世上,唯独你是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的,”他轻轻地说,言语融入叹息,消散于人群喧嚣,“我们回家吧。”
啤酒罐地碰撞声戛然而止,咒力将其包裹,避免等会儿造成开瓶喷射的惨剧。
“我们已经有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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