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方才医师来过,姑娘的情况他见所未见,说是不大好……”
丁段齐撑着伞紧紧跟在杜霖身后,想起医师适才的回话,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杜霖说话时也有些虚气。
这情况,可实在不知如何向大人交代,还是……还是将人带过去再说罢。
“怎么回事,起高热了?还是昏迷不醒?”
“人到是醒了,可正是因为姑娘醒了,这才说情况不大好的。”
杜霖听这话也起了迷,醒了便醒了,又没什么重伤,早该醒了,怎的就不大好了?
难不成是血克之法太过刚硬,一时封住了那人的气穴?
可不该当啊?醇阳血号称是天下第一大补,自他生下来起不知有多少人觊觎他这身血,最受用的,自然也是他那个禽兽老爹。
那老不死的血养了这么些年都健在,前年还新娶了一房姨太,上个月又得了一个儿子,这老儿子现在多受他宝贝,瞧瞧,老儿子!可不是龙马精神着呢!
怎的克镇个区区寒煞就成了“不好了”?
难不成那女人竟是个外强中干的?看上去孔武有力,实际底子里比个沉迷酒色的糟老头子还虚?
可她出招时明明内力苍劲,若不是寒煞,她可以说是兵卒未损就放倒了毕江。
杜霖百思不得其解,就指着荆婵一路上昏昏沉沉晕了那几回,他竟有些摆动起来,难道她内中真的亏空至此?
醇阳血至阳至烈,若是内虚阴胜,保不齐会涩闭气穴,最险会致使用血之人浑身真气逆乱拥塞,同此前在桃源堡所中的琴固仙香毒症状无二。
不太妙。
“快走。”
一行人从地牢出来,快步往回走去。
……
“大人,大人请,这边。”
外头暴雨未休,戚风交叠,最是春寒愁煞人。
可丁段齐硬是走出一脑门儿的薄汗。
小眼瞅着杜霖的面色逐渐凝重,他这颗小心脏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和伞花儿上惊跳起的雨豆相合,一个雷下来又洒了瓜瓢天水,吓得人一惊一乍的。
丁段齐一路上将四方天神求了个遍,姑娘啊姑娘,求你千万别在咱们驿站出事儿啊。
“大人,请。”
“快点。”
丁段齐领着几人直直地朝荆婵房中去,前后脚撵得不沾地,到最后近乎是小跑起来,一行人着急忙慌地赶到荆婵所住的屋门前,只见房门大大地敞着,里头围了内外两层的人墙。
怎么回事?
杜霖心里隐隐有些预兆,倒不是说有什么不详,更像某些昭示将近,有什么答案将要浮出水面了。
屋子里围着的都是黑背鱼领服的信梭,放到外头和官府里没品级的小吏差不多,见着传闻中的领使大人进屋,纷纷都手足无措起来,行个礼都七零八落的。
杜霖正急着要看里头的情况,被人围得个水泄不通,皲个臭脸要把人全部挥退下去。
“都让开。”
屋内众人顿了顿竟都有些踌躇,居然没动。
人堆里叽咕一阵,推出了个胆子大的倒霉蛋出来回话:
“大……大人,不成啊,不留些人在屋里,姑娘……额……女侠怕是伤势要更加严重啊。”
“本领使倒要看看,在病人屋里堵着算怎么回……事?”
杜霖径直往里走,一句话还没到尾,就变了语气,这?
人群内围几乎被搬得空了,只留了架子床和一个圆凳,其余桌椅柜案凡可碰触的大件儿家具都不见踪影。
杜霖猜测若不是那架子床不好拆卸,他们也会将床拆了放到外头。
屋子里站了许多人,却有着诡异的空荡,仿佛同里头划开一道分明的界限来。
这头缩着一堆愁眉苦脸的壮汉。
那头只有尚在昏迷的荆婵在屋子里走走停停,一时起身行礼问安,一时又坐下夹菜祝酒,荆婵双眼紧闭着,却如常在屋内行走,还时有对谈,眉梢间挑带着喜悦。
“恭祝嫂嫂喜得麟儿。”
光凭眼看,凭耳听,也能觉出来荆婵约莫是在什么宴会上,迎来送往,错让间热闹非凡的样子,空屋子里仿佛有乌泱泱一大群人,这场面……着实有些瘆人。
丁段齐吩咐这么多人过来看着,正是怕荆婵梦游起来可不管前面有没有阻挡,这磕了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且荆婵这症状不太像寻常梦游,哪有人梦游举动如常,连说话口齿清晰的?
除了双眼紧闭,实如清醒一般。
荆婵被发现时万幸撞上了童子进来送药的时辰,那童子见人直愣愣地从床上坐起来,下床又直直地冲着墙角摆着的一座梅瓶走过去,眼瞧着就要撞上了也不知道停下来。
药童吓得摔了药碗,好在他师父调教得机灵,边扯嗓子喊人来边自己跑过去把荆婵截下来。
那药童子抱着荆婵的大腿,整个人近乎拔根在地上都险些没将荆婵抱住。
后药师赶来察看过情况,才有了一群人围堵荆婵一人的景象。
——这姑娘身体强健过甚,又会武功,即便在潜意识之中也会有肌肉反应,寻常人等闲可拦不住她。
但正因如此,药师才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脉力稳健,又为何迟迟不醒……
这下连杜霖也觉得棘手起来,荆婵这是进了梦障了。
他虽说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仅仅是知道有此种症候而已,寒煞在她根结多年,又常常附带心魔而生,若被醇阳血克化强行拔除,就似铲根带土一般会牵连出一些记忆,人自然也会陷入寒煞所生的尘障之中。
至于这梦障,是凶是险,是依何记忆而生,如何破解,都权看荆婵自己,其余外力都不可假借。
走出尘障少则几个时辰,多则……那便难说了,从古志中见,亦有未破迷障最终死于障中者。
这也是杜霖第一次见到有人身陷尘障,可施为得无非也是着人将荆婵限制起来,这头是急不来的事情,可外面有不知多少紧要的着急事压上来。
杜霖斟酌之下,命药师时刻注意荆婵屋内的情况,且有得熬,不必时时留这许多人在房中,将屋里守着的十人分作三班轮倒,只需拦着人不让她出屋子便是。
各人领命下去,屋内只留了三名守卫,及药师几人,杜霖正欲走,却听见荆婵口中冒出一个他至死都不会忘记的名字:
“前头榆树下站着的就是裴卿藐,裴彼恭。”
而深陷尘障之中的荆婵并不知道自己偶然的一句话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她只是站在五年前那场名冠江南的大雪之中,与宋衡承同去宋北府赴宴……
“今儿初雪,虽冷,但却是好兆头,”宋衡承挑了马车帘儿,边喝着气搓手,边浑身冷冷的往车里头钻,“二嫂嫂喜得麟儿,三儿出生时候就体格弱,二嫂忧心得不行,这下好了,有这意头,她也高兴些。”
“快进来,突然就下雪了,出门随你怎么说也不带个氅子,说什么穿着反而施展不开。冷死你,该的。”
“嘿嘿,我就知道阿月心疼我,留我在车里呗,车里暖和。”
他出门前骑的马,没承想走到半道开始飘雪,雪粒子逐渐地成了鹅毛一般大,轻盈地从天上慢慢悠悠落下来,像凫水的一群野鸭,远远地只能见到白色的羽毛。
真冷啊。
荆婵坐在马车里,抚上宋衡承枕在自己膝上的头,一时有些恍惚,这是在哪?我本来是在……啊,是了,北府大房的二嫂嫂生了女儿,因着是冬腊月里生的,顺道着就同去北府过年了。
今儿是三丫头的洗三宴。
她如寻常一样取了车匣子里的木梳子来,替宋衡承篦头发,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习惯。
荆婵虽然嘴上时常不愿意,其实心里有点这上头的怪癖,要亲手把人脑袋上的浮毛篦得擦了油一样服服帖帖的才算完,她自己便是这样一丝不苟的性子,替人梳头又种扫除心头杂尘的舒畅感。
宋衡承嘴上也不说,心里却知道她这个癖好,老是在无人时候求着荆婵给他篦头。
这时候的无言胜万千,才叫他有种与荆婵真的结为夫妻的实感。
凡是荆婵喜欢的,不拘什么,宋衡承都爱在上面钻研出些巧思来,譬如帮人篦头这个习惯,他就自己私下里准备了许多各种式样的梳子。
就像今儿用的是一把檀木刻缠枝纹的小月梳。
荆婵沿着宋衡承的鬓角一下一下往上篦头,却觉得心口莫明酸胀,眼睛也要落泪似的。
忽时帘外风急,刮起一角黑沉沉的棉布,蹿进来几片雪絮,转瞬间荆婵就到了人满为患的屋子里头。
“呀,才刚说怕路上打滑要晚些时候才到呢,没承想这么快就到了,快进来。”
“可不是,快进来喝碗姜汤暖暖神儿,瞧这,老四嘴皮子都冻得发青。前几日就冷得很,正说要下雪,今儿叫你们撞上了,怎么没在行前打点好?到底是新媳妇还不会当家……”
“不干她的事,快别说,才在半道儿上骂了我一回,小心叫她想起来,可不敢乱减衣裳了……哎,婶母,快抱个手炉子过来给我暖暖,那个好,比姜汤好些……”
“我的儿,可过来了,平日里也不常过来看我,只一年临到头了才见一回,我这个老太婆未必能再多见着你几回,快过来给我看看……”
“给老祖宗请安,哪能呢,大节下的,快呸两声,孙儿可是记得小时候老祖宗总说我猴儿闹腾,比屋里几个加起来还要会做弄人,怕您嫌呢。”
每每这个时候,荆婵都同那方外的道人一样,融不进那热闹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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