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曦灵闭上眼,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座宫殿的主人回来了。
她试图退开,却换来身后人对她更加紧密的拥抱。
二人交错的呼吸烫到了她,只要再近一点,二人便可唇齿相接。
她不动声色移开头,放缓了呼吸:“相柳还在外面,我必须将他带回巫都。你要拦我?”
借着外纱遮掩,她捏着指尖,尝试给三千传讯。
相柳的牢笼还在门外,隔着一扇门,她对相柳的监管自然弱上不少,现下能做的,就是留意门外的牢笼是否有动静,同时稳住身后人,防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虽说这些守卫有几分本事,能尽一些看管之职,但看管相柳终归不是很让她放心;
只要三千一接到相柳,她便立刻想办法脱身。
身后人身量极高,带着她所熟悉的雨后泥土的清香,此刻正散漫地挂在她身上,如同大猫毛毯般盖了她满身。他语调轻佻,声尾上扬,音里带着笑:“当然不是。姐姐,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便要提旁人吗?”
仿佛知道她刚才的动作一样,他捏了捏裴曦灵刚刚尝试传讯的那两个指头。
陌生的腔调里带着往日的熟稔,也昭示着来人的麻烦。
裴曦灵也不恼,松了指头,卸了杀气,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门上:“职责所在,季少主还请多担待。”
她的耳朵顺势贴上冰冷的殿门,廊上的动静突然清晰了不少,守卫的脚步声规律,侍女的交谈声模糊,清醒过来的相柳气急败坏,正撞得牢笼嗡嗡作响。
“季少主?”冰凉的龙尾摩挲着裴曦灵的小腿,男人的手并不安分,此刻正一下一下握着她的腰侧,“不过七年不见,姐姐如今如此唤我,当真是生分至极。”
他拨弄起了她耳后的一缕发丝,勾至身旁玩了起来:“我们本该亲密无间……罢了,从前之事,不提也罢。姐姐如今愿与我重修旧好吗?”
“不了,公务繁忙,不着家。”裴曦灵拒绝了他的叙旧,也拒绝了他递来的橄榄枝。她伸手按住那只已经摸上自己丹田的手:“不要做小动作,你威胁不了我。”
“我怎敢威胁姐姐?为了今日能见到姐姐,我可是想方设法才寻得了这个机会,”他在裴曦灵耳边幽幽长叹,“姐姐你说,我今日能将你留下吗?”
幽静的应龙殿内几乎一片漆黑,深处的瑶池水台发出叮咙声响,沉沉地在殿内回荡。
时间一滴一滴过去,有如拉面般被延长。
裴曦灵不甚在意:“或许吧,你可以试试。”
腰间的胳膊结实有力,似乎是在诉说其主人这几年的飞速成长,已经从青涩少年蜕变成可以征战四方的骁勇将军。
她眼神有点飘忽,心下一动,突然觉得两人打一架也不是不可以。
自从七年前的一别,她已经很久没和他动过手了,也不知道他如今长成了什么样,是否如外界传言那般强大坚毅。
收拾完他,再去收拾相柳,一锅端了也不是不行。
廊上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那只手放下了她的头发,将殿门打开一条缝:“人到了?”
“回少主,三千大人刚到妖宫。”
他的声音正经几分:“看好相柳,等人来了做好交接。”
“是。”
他们的交谈很简短,但裴曦灵思考的速度很快,结合方才从相柳口中得知的消息,她有些摸清了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她眯眼缓解光线变换带来的不适,语气波澜不惊:“你要背刺相柳?”
季暄和歪头“啧”了一声,不是很赞同她的说法:“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嘛,从未合作,谈何背刺?”他笑得玩味,“不过是顺道卖你们一个人情罢了。”
裴曦灵一语点破:“你只是想卖我的人情。”处理相柳这件事,自始至终的主导权都在她这;况且,巫都本来就是她说了算。
“呵,姐姐这么聪明,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热乎乎的脑袋埋进她的颈窝,撒娇般轻轻蹭动。
裴曦灵下意识避开,腰封上的玉坠子撞到了殿门,发出一声轻响。颈窝的脑袋顿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姐姐原来还带着它。”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在廊道那会儿就该摘了,而不是等到现在被正主抓包。
裴曦灵敛去眼底的不自在,决定将话题带回正事上:“你用王位和相柳做了什么交易?”
“唔,时机未到,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拨弄着白玉坠子,懒洋洋地拒绝了回答。
吊她胃口?她如今并不喜欢这样的交涉。
“那我走了。”裴曦灵掸开他的手,推门就要离开。
“哈?”季暄和被她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惊到了,他一把压住她推门的手,说话也不黏巴了,“你不再等等看吗?”
“等了你便会说吗?”
“姐姐可以试试。”
裴曦灵轻笑出声:“这不像你。”
季暄和不置可否,耸了耸肩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姐姐不能再把我当从前的那个小孩看了。”
裴曦灵心里冷笑,转身捏上他的下巴:“死孩子,你要跟我耍什么花招?”她手下用力,恶狠狠地捏了两下。
季暄和被熟悉的称呼恍住了神,熟悉的动作让他恍如隔世,一时之间忘了嘴上的不安分:“唔没有......”
“真没有?”裴曦灵的手一点一点滑上他的后颈,有规律地开始摩挲。
季暄和一个激灵,又挂回了她的身上,委屈巴巴道:“姐姐,真的没有。”
仿佛是真的委屈,他环上她的腰,龙尾圈上她的脚踝,有一搭没一搭地蹭来蹭去。
“我只是想和姐姐多待一会儿,毕竟,你很快就又要走了。”
“是么?”裴曦灵手下一重,慢条斯理挑破了他的伪装:“你真愿意让我离开?”
季暄和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只能含含糊糊地黏得她更紧。
嗡——
嗡——
嗡——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二人婆婆妈妈的客套。这三声厚重的钟声响彻云霄,如同沸水入油锅,将整个妖都炸得沸腾。
钟声浩荡,遮掩着殿内惊天动地的打斗。
第一声钟响。
腰后的大手一翻,尖锐的黑色龙爪显现,附着深蓝色的水汽,一把掏向她的后心窝。
龙爪的攻击被一朵洁白的莲花挡下,护心莲上慈光熠熠,严严实实地将裴曦灵的心口护住。
一爪不成再下一爪,龙爪抓出残影,裴曦灵腕间的红线此起彼伏,迎下每一道爪影。两人靠得太近了,近到无法第一时间抽出各自的武器,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近身肉搏。
两人连连出招,凭借着记忆中对对方残留的记忆,以及遗留下来的本能,快速接下对方连续不断的凶狠杀招。
裴曦灵游刃有余地有攻有防,声音依旧平稳,对此似乎毫不意外:“你果然没安好心。”
季暄和脸上毫无方才的温柔与缱绻,龙爪与红线来回拉扯,撕碎一截还有一截。他抹去脸颊的一道血痕:“你也不差,你敢说你便没有时时刻刻防备我?”
裴曦灵笑了笑,嘴边的弧度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化。
第二声钟响。
二人不约而同远离了对方。
裴曦灵掌心滑过手腕,抽出不渡剑,身后的庄严法相显现,慈眉善目的水月观音本该悲天悯人,此刻白纱遮目,却是只杀不渡之意。
半捧柔光照亮她的侧脸——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她平静地看着昔日的故人:“哪又如何?你对我,从未放下过杀心。”
彻底龙化的季暄和盘在仅剩的几根盘龙柱间,眼里是滔天戾气,哪见刚才的乖巧与脆弱。
他咧开长满獠牙的龙嘴,威风凛凛的灿金龙角上紫电噼啪作响。他吐出一口龙息:“我难道不该杀你吗?我的未婚妻。”
裴曦灵唇边笑意不减,她挥剑挡开灼热的龙息:“你的未婚妻已经死了。”
这才是他们相处的正常局面,剑拔弩张、唇枪舌战,而不是刚刚的你侬我侬。
第三声钟响。
殿内已是一片狼藉,裴曦灵如今也不用在意打斗的巨大声响会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出手越来越狠辣;季暄和不甘示弱,他嫌柱子太过碍事,早已将它们撞断,尾巴一卷,通通砸向裴曦灵。
裴曦灵掌心贴上手腕,又从腕间抽出一把短剑。止杀短剑与不渡长剑剑尾相嵌,漆黑的巫力如熊熊火焰般燃起,将两柄剑烧成一杆长枪。红线缠绕其上,古朴的花纹为长枪再度附力。
她提枪掠殿,挑开迎面而来的玄铁柱;身后的观音扶瓶而动,杨柳枝洒落灵水,带着不可消解的净化之力落向那条黑色的长龙。轻飘飘的雨就这样落向他,叶上的两三滴,眨眼间便成了磅礴大雨,将他这条尚未彻底成年的小应龙打成一条落水狗。
钟声终于停了。
殿内有片刻的安静,躁动如浪潮涌动,已经蔓延至廊上,殿门被敲响,日万递出的密令羽无视门上法阵,飘至二人中间:“相柳继位,牢笼已回巫。”
殿内的风暴已经过去,二人之间的斗争以季暄和的落败为结尾告一段落。他狼狈地趴在地上,漂亮的鳞片到处翻卷,全是裴曦灵的红线与剑留下的痕迹。
她甩去剑上的残血,黑火渐熄,止杀化作白光回到她的腕间:“你将相柳放给巫都,不怕被他发现你撕毁交易?”
粗糙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极为清晰,即使被打得如此惨不忍睹,他依旧声里带着傲:“怕什么?王位是我让给他的,人是你从我手上抢走的,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落到你的手里。”
裴曦灵点头:“好算计,撇去所有的脏污,好处都是你拿。我倒是好奇,你舍弃王位,能有什么好处?”
季暄和打了个响指,殿内顿时亮了起来。铺满整个大殿的星空顶璀璨夺目,瑶池水台发出莹莹光晕,蓝眼泪顺着设计精巧的水道,很快卷习整个大殿。
鳞片翕动,应龙巨大的身影消失,只留下瘫如烂狗的人躺在地上。他摇了摇手:“这你就不懂了吧,舍弃王位,于我而言本身就是最大的好处。”
她沉默了,略微思考后收了法相,道:“你又要做什么?”
季暄和依旧吊儿郎当:“不做什么,就是想同你重修旧好罢了。”
裴曦灵生平最讨厌旁人与她打哑谜。红线毫不犹豫拎起他的后颈,她抬腿就是一脚。
嘭!
一道黑影快速穿过空旷的大殿,甚至擦出了音爆。沿途的帷幔被狂风掀起,避之不及般高高扬起。黑影正中浮雕高墙上玉龙的爪间,深深嵌进墙里。
裴曦灵理平踹皱的衣摆,好似什么也没发生:“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裴曦灵突然爆发的一脚打的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季暄和深深陷在墙里,闷头咳出鲜血:“你果然很强。”
裴曦灵很平静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季暄和。”
他仰着头,一双眼睛被观音的柔光照亮,满眼认真:“我是认真的。”
她闪身到了近前,一脚将人踹下,剑指他喉,一字一顿:“脾性太倔太傲不是什么好事。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最后再问一遍。”
不渡挑起他的下巴,她的另一只手快速掐诀,浑厚巫力眨眼间便在二人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你到底在和相柳做什么?若是还不说,我就真的要动手了。”
汩汩鲜血溢出他的嘴角,他的胸口明显凹了一块进去。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般,笑得挑衅又无所谓:“反正已经结束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助他化龙成王,给妖族换血;他则给我自由,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裴曦灵:“你要做什么?”
季暄和奇怪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是很明显吗?我要杀你啊!我们打了这么久,你该不会还以为我在和你比谁的拳头更硬吧?”
见裴曦灵没有否认,季暄和睁大了眼睛,他沮丧地倒下脑袋:“我真傻,居然会以为你会认真对待我的刺杀。”
裴曦灵走到他手边坐了下来:“五界想杀我的人太多了,这种程度的刺杀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季暄和,你别忘了,我是巫皇,是五界的执法者。”
“嗤,”他烦躁地别过脸,“我可真是讨厌你这种稳坐高台、掌控一切、看淡一切的样子。七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他侧身拒绝看到裴曦灵的任何一点影子,“我讨厌你,一如既往地讨厌你。”
裴曦灵盯着他的后脑勺没有出声,她本想伸手替他疗伤,但见了他这幅完全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又将手收了回来,生硬地回了一个“嗯”。
季暄和气得坐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扯得他胸口的坑更凹了。他的脸刹那间便白了好几个度,五官乱飞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裴曦灵,你还真是一如既往讨人厌。”他闭眼缓了会儿,道:“刺杀巫皇失败,我罪有应得,相柳已经将我从妖族除名,我罪不及妖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自己动手伸进胸口,将她打歪的骨头掰了回来。金灿灿的龙血沾了他一手,他借着自己的血捏了个决,将胸口的伤修复个七七八八。
裴曦灵看着他的动作,思考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用红线缝合他的伤口,顺便捆好他接得不是很稳当的肋骨:“你不该如此不顾惜你的身体,你的父亲见到你这样,他不会安心的。”
季暄和捏诀的动作停了下来,闻言阴翳地看向她,一字一顿:“你、不、配、提、他!”他重重喘了口气,“裴曦灵,道歉。”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撕下那张假笑的伪脸,暴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裴曦灵看了他一会儿,道:“我可以向季叔叔道歉,但这只是因为我今日出生伤了他的儿子,而非为了旁的事。”
“裴曦灵!”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你就非要这样往我伤口上撒盐吗?”
裴曦灵闻若未闻,对他的怒吼无动于衷:“季暄和,我还是那句话,巫都的刑律向来公平公正,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做了错事就是要受罚。季叔叔的事我很抱歉,你要因此恨我,甚至想杀我泄愤,我理解,但不支持。”
她看着他几欲崩泪的双眼,将已经掐红的手心藏在身后,说出了那句她最想说的话:“斯人已逝,你又何必执着于过往。”
“裴、曦、灵!”
龙鸣悲怆,声声泣血,天有所应,雨落妖都。
那只深深陷在过往泥沼中难以脱身的龙崽子不断挣扎,却始终无法走出昨日,抵达明天。
半龙化的季暄和双眼猩红,摇摇晃晃站起了身。他冲裴曦灵凄然一笑,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爪子掏向自己的心口:
“既然如此,那我们一起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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