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途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专司缉捕、刑狱,同时也是锦衣卫实际上的最高长官,性情阴戾,手腕狠辣。铁杆的帝党,身家性命都系在皇帝身上。
景初到了北镇抚司,金途亲自迎了出来:“景侯爷到访,镇抚司上下真是蓬荜生辉啊!”
“金镇抚客气。”景初也礼节性地拱了拱手。
见到金途和北镇抚司衙门,景初身上有些隐隐作痛,胃中翻江倒海,直欲呕吐。
前世,诏狱七十二道酷刑,景初几乎吃遍了。
何止景初一人,景氏一家被缉捕于诏狱。“凤凰晒翅”、“反弹琵琶”,这些酷刑名字起得倒高雅,但只是想想当时情景,景初都觉得恨意彻骨。
此仇总有报时。景初强压下心头痛楚,挤出笑来,与金途一路虚与委蛇,进了镇抚司内部。
北镇抚司外面与大齐其他衙门一样,朱墙碧瓦,堂皇威严,内部却阴暗潮湿,不见天光。常有囚犯捱不过酷刑,凄厉哭喊,景初入内,如陷鬼域。
金途做了这么多年的镇抚使,是锦衣卫实际上的最高长官,眼光异常毒辣。
他一眼看出景初厌恶北镇抚司,但他并不为此气闷,反而觉得自得。
毕竟是皇帝的刀嘛,刀总是要沾上血腥、狰狞可怖的。倘若对百官没了威慑,皇帝还要这把刀有什么用?
但卫国公府也是明牌的帝党,同样都是皇上的刀,没必要让同僚关系变得僵硬了。
他遂主动开口问道:“不知景侯今日来,有何见教?”
景初自进门起便颇感不适,既然对方开门见山,她也没必要遮掩了:“我要提走万栓子。”
“哦?”金途满脸堆着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那双三角眼里迸出阴沉和玩味,“万栓子?”
“不错。”景初严肃以对。
金途咀嚼着这三个字,好半晌才慢慢道:“这个名字,景侯是从何处听说的?”
景初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冷笑一声:“金镇抚是天子的耳目,难道不知道今日朝贺时发生的事?那份贺表的内容,现已传遍神都了。”
金途嘴角斜向上拉出一个笑来,这笑容看起来极不情愿,以至于带了两分狰狞了。
“愚民好胆。这个事儿,锦衣卫会处理的。”
“金镇抚,”景初正色打断他,“我来此,正是为了平息舆情。只要这案子水落石出,天下自会感佩陛下明断,不必劳烦锦衣卫一个个抓人了。”
“景侯真是忠心耿耿,堪称国家柱石啊。”金途闻言阴笑了两声,“但是景侯,这个人,我不能给你。”
“何故?”景初蹙眉。
“景侯,”金途懒散地挥挥手,自有下属奉来茶水,送到景初案上,“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这个案子啊,是陛下过目了的。”
皇帝果然知道此案内情。
既然如此,那这样一目了然的案子,为何迟迟不肯定案,甚至包庇杀人犯呢?
景初有些出神,拿手背略碰了碰案上茶盏,有些烫手。
景初叹了口气。
案子比这茶盏还要烫手啊。
“陛下……知道此案详情?”
“自然如此。”
“王荷花为万栓子作证之事,陛下也知道?”
金途只略略停顿,立即斩钉截铁地开口:“那是伪证。”
“锦衣卫,会好好地,”金途咬了咬牙,神色阴鸷残忍,“好好地问一问王荷花的。”
景初转过头,望向诏狱深处。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惨叫声不绝于耳。
景初明白,所谓“好好问一问”,不过是屈打成招。
茶盏依旧灼热,景初却不管不顾,将那茶盏径直取来,手指烫得发红。
“那金镇抚知不知道,”景初撇了撇浮沫,平静地抬眸,注视这位镇抚使,“此案已经惹起物议如沸,若不能公开、公平、公正地审理,大齐朝廷信誉,一朝尽丧?”
金途拧眉,略感不耐。但面前女子也颇受陛下信任,品级又高,不好得罪,只得勉力压制。
“些许愚民非议,也值得景侯这样慎重,特意来锦衣卫要人?”
这位积年的酷吏拧起眉时,周身的戾气像要溢出来似的。教景初觉得他像是一条蛰伏巢中、待时而动的毒蛇,瞅准时机便要咬人一口。
“愚民非议,在金镇抚看来是小事。”景初点了点头,复而正色相询。“那么陛下的清誉呢?金镇抚也不顾了吗?”
“长定侯!”金途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一掌拍在案上,吐沫横飞,颇不客气,“金途不过是陛下手上的一把刀,有眼睛却比瞎子强不了多少,看不了那么长远!”
金途说着,骤然转头,一双阴恻恻的眸子毒蛇出洞般狠狠盯在了景初身上。他放轻了声音:“我不知道,天下人想要我做什么;我只知道,陛下想要我做什么!”
他焦躁地起身,在原地徘徊,思量一时,又补充道:“不瞒长定侯,今日算是夏执言那个狗东西躲得快,躲去了京兆衙门。而我没有陛下首肯,又不好带锦衣卫强闯。若非如此,这会儿诏狱七十二道酷刑,夏执言已经尝过一遭了!”
“谁敢冒犯陛下威权,我便要第一个站出来,教他晓得后果!”
“至于那些愚民,也是一样!长定侯不必担忧,就算陛下未醒,几个黔首说话不中听而已,金途自忖还是能压得下来的!”
景初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跟这样的人说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还是说什么“人无信不立?”
跟他说商鞅“徙木立信”,而后秦室才能获得老秦人的拥戴追随?
没有用的。
景初终于是闭口不言。
她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拿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
金途以为景初终于放弃了重审此案的打算,面上便也舒展开来。他有意缓和气氛。却因为不把景初放在眼里,动作显得极轻佻。他随意往胡床一靠:“景侯果然豪气,少有人敢喝我镇抚司的茶水。”
见景初不语,金途又笑了两声:“我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景侯见谅。”
“没什么冒犯的,”景初把空了的茶盏放回案上,磕出一声脆响,“咱们都是替陛下做事,刀刃与刀鞘之间,免不了磕磕碰碰,互相体谅才是。”
“景侯所言,真是字字珠玑。”金途听了这话,竟然沉默一时。他阴沉沉地哼笑了两声,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咱们都是李氏的家臣,或为刀柄,或为刀刃,或为刀鞘,只是职责不同而已,真真正正是自己人。”
“正是如此。”景初正色颔首。“正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我也想请金指挥透露一二,这万栓子的案子,到底牵扯到谁了,竟要劳陛下过问。知道这个,我也好应付朝野舆情。”
金途听了这话,却是再度摇头冷笑:“不是我存心遮掩,实在是不方便透露。我只能说一句话——陛下不喜欢这个万栓子。”
“我明白了。”景初闻言了然,站起身来。“那么我就不为难金镇抚了。但我还想亲眼去见一见他。”
金途甩了甩袖子,站起身来,阴阳怪气道:“也罢!景侯坚持如此,我也没说的,陛下昏厥不能理事,如今,我这个小小四品芝麻官,只好听从侯爷吩咐了!”
说罢,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抬手引景初往里走,“请!”
景初跟着他进入逼仄的甬道,大白天的,甬道里却黑黢黢的,两侧墙面上固定着火把。
台阶盘旋向下,岔路很多,七弯八拐的,没有金途指引,景初甚至可能在这里面迷路。
终于金途引着景初到了一间石室外头,这石室深居地下,四面密闭,阴暗压抑,内无火把。墙上开了个小窗,一尺见方,窗格是铁制的,一寸来厚,严丝合缝嵌在当中,上头挂着一把重锁。甬道里火把发出的光被窗格割成一块块的,投射在牢房地上。
被关在这间牢房里的人,平日是不会有人与他沟通的。锦衣卫每天从小窗往里扔两个窝窝头,一竹筒水,除此之外,这间牢房里再不会有任何动静了。
这牢房的环境,景初算是很熟悉了。
她上辈子待过差不多的,规格比这要高些。她待的那间牢房,小窗是没有窗格的,而是两扇厚厚的铁板。一旦关上,牢房里边伸手不见五指,再见不到一丝光亮。
深不见底的黑暗,漫无天日的囚禁,最能消磨一个人的心智。
“何至于此?”景初不可置信地问金途,“他不过是一个平民,无权无势,甚至手无寸铁。”
“折在我手上的平民多了去了。当然了,折我手上的官也不少。景侯真的认为,是平民还是官员有那么重要吗?陛下不喜欢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金途只是冷笑,低头打开了石室的门。
牢房里脏污不堪入目,臭气熏天。没有光源,只有高处那个小窗落下来一缕火光。就在那块四四方方的火光里缩着一个人,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相比于人,称呼他为人形的走兽,也许更合适一些。
形销骨立,人瘦毛长。身上许多伤痕未愈,因为环境恶劣,即便是冬天,也有不少伤处流着脓浆。
这人听到动静,循声看过来。看到那扇坚不可摧的牢门竟然打开了,他面上立时涕泪横流,似悲似喜。
他冲过来奋力磕头,所谓“以头抢地”,景初从前只在书上见过,今日算亲眼得见了。他大声悲嚎,张嘴发出的音节也含混不清,好像不太会说话。
景初仔细辨别,才听出来他说的是“我认罪”、“我杀人了”几个字。
景初心口堵得慌。
“你关了他多久?”景初声音发涩。
“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足够把一个精神正常的成年人折磨得神志不清。
景初蹲下身,抚开这人披散下来的头发,勉强在这张糊满了鼻涕眼泪、瘦得脱相的脸上辨认出一些面貌特征,与卷宗上所记载的相比对,确认了此人的身份。
确实是万栓子没错。
景初这才站起身来,转身面向金途,神色严肃认真。
“金镇抚。”
“景侯有什么指教?”金途挑了挑眉。
“金镇抚真是个……”景初喟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牲。”
金途顿时涨红了脸。但此人很会忍辱,不过数息,这样当面的羞辱竟然被他强压下来,只是连连冷笑。
“景侯为何……”
他话还没说完,景初的手刀已经招呼过来。金途迎面当之,只觉重如山岳。他匆忙举臂格挡,忍痛大叫道:“景侯为何突然翻脸!咱们不是自己人吗!”
区区恶吏,以残虐立身,尚且不能见容于朝野,难道还真以为自己能入景初的眼?
景初心中嗤笑,面上并不理睬他,攻势愈急,环环相扣,招招都没有容情的意思,劲力卷起的罡风发出爆响。
金途也不是善茬,就算再不想得罪景初,如今已有性命之忧,岂能自缚手脚。
他一手往上去挡景初的招,一手握拳直抵景初腹心,正是攻敌之必救。
景初本要袭往其胸颈的爪招也只好便爪为章,去挡直冲着腹心去的那一拳。
却不想这金途拳中藏着寸劲,平静的表面下是汹涌的暗潮,大浪迭起,将景初逼退半步。金途终于腾出手来,掣出了腰间绣春刀。
有了刀,他好似有了底气:“景侯既不留情,我也不肯再忍让了。也好,常听人说景侯武艺高绝,今日倒要讨教讨教。”
景初冷笑一声,毫不畏惧,反倒欺身而上。
金途眯了眯眼,不肯示弱,一把刀劈、砍、挑、刺,教人眼花缭乱,也端的是好武艺。
景初或以铁护腕格挡,或以手掌拍击刀面、刀脊,见招拆招,竟也过了三十余合。
金途压力渐大,暗暗咬牙:这女人怎生的这般神力!教人难以招架。不由生出了些畏惧之意。
比武格斗,一旦起了畏惧,提着的一口气便散了。
果然没过二十合,那密不透风的刀网里便出了个破绽。
一记劈砍的招式用老了!
景初没有放过这个间隙,一记直拳直抵金途面门,同时左手如灵蛇吐信,一枚碎瓷片从袖中滑落,被景初捏在了手里。
那茶没白喝,景初进入地牢之前,从茶托上捏了一块儿瓷片下来。
金途受了景初一记直拳,往后踉跄两步,待要抬刀再战,景初却骤然矮了身形,如狡兔一般逼近金途,将手中这枚碎瓷片轻轻抵上了他的喉咙。一条腿向后踢,踢走了金途手中绣春刀。
金途面色狰狞,眸子底下掩藏着的怨毒渐渐浮上来。与前世景初见到的金途,分毫不差。
这是一条毒蛇。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景初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她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用力。只要劲力微吐,瓷片便能划开金途的喉咙,不光了结了隐忧,上辈子的仇也顺便报了。
但景初没有。
还不是时候。她来北镇抚司提人,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了。
半晌,景初嗤笑了一声,随手丢了瓷片。她取出一片帕子来,细细擦了擦手,然后将帕子放在墙面的火把上烧了。
“今日领教了金镇抚高招,也不过如此。”景初哂笑摇头,随即神色认真地询问,“既然这样,你是怎么敢在我面前如此狂妄的?”
金途脸色阵青阵白。
景初接着道:“论武艺,你不是我的对手;论官阶,我身居三品将军,你不过四品镇抚使;论爵位,我救驾封侯,你不过区区云骑尉;论地位,我为朝堂砥柱,礼绝百僚,群臣见我俯首,而你,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而已。”
“你是怎么敢在本侯面前狺狺狂吠的?”
金途神色狰狞:“景侯说的好!真是高见!看来,景侯是不打算留半分情面,一定要与我为敌了?”
景初脚腕一撩一挑,地上的绣春刀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她用刀面轻轻拍了拍金途的脸,目光睥睨,言语中满是傲然:“麻烦金镇抚搞搞清楚,现在是你要与本侯作对,让本侯的事办不成。本侯要提醒你一句,陛下的狗是用不完的,但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将帅,可就只有本侯一个。既然要跟本侯作对,先掂量掂量自己全身的骨头有几两重吧。”
正在这时,地牢上头传来散乱的脚步声。
几个锦衣卫小旗着急忙慌地跑了下来,见此情形悚然一惊,他们不敢掺和朝廷大佬的争斗,连忙跪地,一双眼紧紧盯着地面,不敢上抬半分:“回长定侯、回镇抚使,咱们北镇抚司被兵围了!”
“谁敢!”金途情绪已经近乎失控了,他一双眼里满是血丝,恶狠狠地盯着这几个小旗,仿佛要择人而噬。
“仿佛……仿佛是京营的……”
几个小旗弱弱回话。
就在这诡异的沉静中,景初笑出了声。
她随手将刀归入了金途的刀鞘,亲手扶万栓子起来:“还有啊,金镇抚。我跟你说这么多,是在等我安排的兵;你又在等什么?我进北镇抚司这么久,金镇抚竟然一直没有调查京营动向,这实在教我怀疑,金镇抚能不能胜任镇抚使的位置。”
“人,我带走了。王荷花,王大柱,我也都安排人保护起来了。这个案子,金镇抚就不必插手了,自有三司审理。”
说完,景初扶着万栓子沿着甬道向上。这时她才发现万栓子在无声哭泣,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五千字大章~
感谢宝宝们的陪伴[摸头]现生忙碌,有你们的陪伴,我才有讲故事的动力~爱你们呦~[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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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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