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月初,北旱南涝频发。
淳武阁带头上递请命书,三万武仙请命至下界助南方各都水监防洪抗洪,助北方都水监赈灾筑堤。
眨眼间,贺殊途在淳武将军的位置上越走越远,做得令仙帝甚为满意,但在淳武阁千百余武仙中,他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渡过九重门,没有接受仙帝点召,仍旧是**凡胎的人。
这件事宋霁璟看得很重,有时二人待在一起时,宋霁璟仰躺在他怀里,看着一本正经看书的贺殊途,手指间拨弄着他的发尾,嘴上开着玩笑,笑着说道:“贺殊途,你会长白头发吧?”
这时候,贺殊途就会丢开书,埋低脑袋,垂着眼轻轻碰他的鼻尖,看着他因为发丝瘙痒而微微弓起的腰身,勾唇淡淡地笑。
“也许会吧。”
宋霁璟伸手顶住他不老实的脸,絮絮叨叨,像个孩子出门远行前不放心的老母亲,声音却懒懒的。
“那你要好好干,少办酒席少收礼,踏实做事,早点接受陛下点召。”
贺殊途隔着腮,用舌头顶了顶他的手指,激得宋霁璟一下收回手,下一秒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脸侧。
贺殊途一愣,抓住他的手腕,望着他的眼睛,许下诺言:“遵命。”
宋霁璟被江北百姓尊称为“济盛公”,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跟着淳武阁三万武仙一同前往。
贺殊途没摇头,却也没代表应允,还是宋霁璟红着脸一遍遍亲他的唇角,软磨硬泡拳打脚踢 ,没有一句央求,却将贺殊途亲得心中发痒,不得不应了。
众人请命下凡时,宋霁璟站在玉净阶上,看着阶下相生笼中不断闪烁的身影,一步步走下去,在人流的末尾,走进相生笼。
他回头看了一眼玉净阶顶,朝自己微微点头的天帝,笑了一下。转瞬间落在了岱州的梨花林中,他闭着眼依靠在一棵树下,像是在树下小憩,明媚的日光透过茂盛的梨树枝叶落在他的身上,肌肤洁白到略显透明,手腕露出隐约的青紫色血管,深色睫毛下的小片阴影杂在叶影中。
灵气所织造的光圈环绕在周身,灵气所及之处的梨树枝头,梨花盛开。睫毛微颤,枝头便落下花瓣,飘飘晃晃落在手背。
花间一人身着玄衣,骨白的手握住伞柄,乌发散在腰间,他款款走近树下,伞缘微微抬高,露出一双英气凌厉的眉眼,眉下眼带着笑意,正望向树下的宋霁璟。
“长宁。”声音温润。
宋霁璟睁开了眼,神识也醒了过来,他先是看见了枝头那些盛放的梨花,而后目光下移,望着一身玄衣却执白伞的人,像是黑夜中因闪雷而明亮片刻的穹顶。
那双眼睛中闪动着微渺光,眼中的沉稳与温柔,却不自知得流露。
心中一阵酥麻,宋霁璟起身,折了一支白梨花别在贺殊途耳间。
宋霁璟好好端量了一会,笑道:“你是哪里来的姑娘?”
贺殊途被他逗笑,伸手揽着他的腰身,深深低下头吻去,宋霁璟仰头迎合,温热的鼻息交错缠绕。
二人的身影在绽放的万亩梨花林中渐渐隐没,变成不清晰的轮廓,和远山渐渐融合在一起。
他们顺着山间小路,看见了层层林间的一方古寺,宋霁璟抬手,将面前的枝叶微微压低。
古寺门前,贺殊途在檐下收伞,宋霁璟站在门边,隔着竹栅栏向门中窥去。寺内香火不比大寺庙里的旺盛,但在岱州这个不大的地方,这样的香火却算是多的。
寺庙不大,院中的三足宝鼎中插着几根被雨水浇灭的香火,几根被折断的香火高高低低地倒在里面。
寺内,正中央的梨木神龛上供着木刻神像,两边摆着神祇,香火间正中央的神像眉眼微垂,神情悲悯,静默,庄严。剑立在身后,木色衣袖被雕成绸缎质感,腰间系带凸起,大概是玉佩。
宋霁璟觉得有些熟悉,步步走近神龛,垂眼看向写着法号的木牌。
济盛公。
宋霁璟愣了一下,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随即笑了出来,再次抬眼打量这尊神像,这样一看,自己的身量和神情与这尊神像长得有些相似,只是宋霁璟的眉眼并没有神像那样慈悲。
不久,贺殊途走进门里,看着神龛之上供奉着的神像微微一愣,而后目光迅速落在一旁的宋霁璟脸上,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
目光最后落在“济盛公”的木牌上,脚步在绣着粉色莲花的拜毡前停住,似乎正要开口。他腿弯一弯,膝头跪在了拜毡上,他望着济盛公神像,双手在胸前合一,闭眼,腰弯下去,额头磕在拜毡顶部,久久没有起身。
宋霁璟看着他虔诚跪拜的模样,觉得他正经的样子是真的无药可救,又觉得他这样有些好笑。
有他这个活的济盛公站在他身边,非要那个去拜木雕神像。
宋霁璟的目光围着神龛绕了一圈,最后又看向模样虔诚的贺殊途,他有些好奇,贺殊途会求自己保他什么?
他忽然想起二人闹得最僵的那夜,贺殊途一遍遍吻着自己的脊背,声音隐忍,说出的那句:要你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寺门忽然外传来老人的声音,宋霁璟一惊,随后不着痕迹地转头,指尖一动,稍稍改变了面容,叫旁人认不出来与神像的相似之处。
“你们不是岱州人吧?”
门外是一个穿着蓑衣的老人,手中拿着竹竿,笑眯眯得看着他们。
宋霁璟随口编出一句:“是,我们二人自北方而来。”
老人闻言,将竹竿靠墙放好,脱了蓑衣,走进门,望着济盛公神像,开口:“我们岱州人拜济盛公,都是三礼九叩,”他拍了拍贺殊途的肩膀,“青年人,我看你方才拜了三次,济盛公定会保你不受饿不挨冻,平安一生。”
话罢,他也垂下头,对着神像拜了多次。贺殊途起身,走到宋霁璟身边,却听见老人又开口:“江北人,都是靠济盛公才得以延续至今,那年的江北,十斗米养活了一村人。”
“一个山头十斗米,一个山头十斗米。”
“救活我们后,济盛公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了,来的时候干干净净,走的时候也什么没有留下。”
贺殊途上前几步,扶住他佝偻颤巍的身子:“那您可知,济盛公如今何在?”
老人长叹一口气,却又不是哀伤的神情:“济盛公的作为感动上苍……”
“我们都瞧见了,济盛公披着圣光,走了三万九千里路,回到上界去了。”
贺殊途回头看着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宋霁璟,转头笑道:“是,济盛公应是下凡的神仙。”
老人点着头,佝偻着腰走到门外,披上蓑衣,撑着竹竿走出寺门。
宋霁璟沉默着站在神像前,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闷得发麻。他儿时疏于管教,常常偷书偷酒不学无术,而长大后只剩下九重门淡化六欲后留下的纯洁。
他作的恶,长大后放在尘世似乎不值一提了,甚至在江北被尊奉着高高供起,他心中有点不是滋味,也承认心中深深的无力。
如若母亲仍在江北,也会像众人一样,跪在神像下三拜九叩吗?如若母亲认出了这是她的骨肉,一定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他意识到面前的济盛公神像不是十八岁的自己,根本不是宋霁璟,而完全是另一个人,是在这一刻竖在他心中的标杆,时刻警醒着自己,腰杆要挺得像这尊神像一样直。
雨停了,软白的云彩飘过这个山头。
贺殊途站在他的身后,听见宋霁璟的声音:“你求了什么?”
贺殊途笑了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后来几日,贺殊途前往南北各地指挥调派,留宋霁璟在岱州守着梨花林,宋霁璟这几日一直在想朔长月的苦心锁是如何打开的 ,他想,既然朔长月有锁,那么剩下的三人应也带着这样的苦心锁,如果得知了突破苦心锁的方法,那么散落在各地的金仙们,就会很快回到天都。此外,他想起了朔长月掌生死命格,于是在尘世他便做着生死交易,于是宋霁璟大胆料想:剩下的三位金仙想必也是做着与自己上一世相似的事。
他把这个料想告诉了任平川,任平川的眼睛很快转了一圈,一拍大腿:“哎哈!我明白了!”
“朔长月掌生死,而破苦心锁就需要突破命格,他自己帮自己突破命格,那不也就破了苦心锁了吗!”
宋霁璟一想也是,一激动背着贺殊途从山下的镇上买了几瓶梨花酒,赠予任平川。
紧接着没过几日,任平川再次找到他 ,告诉他十四仙陆识已在卫阳寻到,是朔长月解开了他的苦心锁。
宋霁璟挑眉,心想之前的料想果真没错。
仙界第十四仙陆识,掌督察,为天都第一清流,一身正骨一心忠君,手中一条深青雷鞭,名为青云。青云一鞭劈出深谷,所以他的武器比人出名,所以陆识也常被人称为陆青云。
宋霁璟正赤着脚在院中浇花,一手拿着葫芦瓢,一手提着水桶,听见这个喜讯后手一哆嗦,将整桶水都洒进了一盆花中,盆中变得泥泞,枝叶都粘上了泥汤,宋霁璟手上抱着那盆花,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他抬头,对任平川道:“多谢提督。”
十日后,北方旱情好转,贺殊途从北方回岱州,正好赶上中元节。
这几日的宋霁璟在江北调派赈灾米粮,一直在操心百姓,不关照自己,一天天总是吃几口糯米糕就出门,直到天黑才回到岱州,他不觉得疲惫却真的一天天消瘦下去。
他不知贺殊途还有几日才回,知道他在北方事务繁忙,于是信便写得极少,民间仍不太平,所以送出去的几封信也都在途中的动荡中丢失。不过宋霁璟很有耐心,知道自己送出去的信可能有去无回,信中也没有写什么十分要紧的事,一些叮嘱他注意安全的话被他翻来覆去地说,给宋霁璟自己也写翻了,把笔一扔说什么也不再写了。
转眼五日,还是不见贺殊途的人影,宋霁璟没忍住,又给他写了一封。
中元节一早,宋霁璟看了一眼山路,觉得今日他也不会来了,于是到山下买了沓烛光纸和一捆竹篾,搬着木凳到院中,准备折一些河灯,等到天黑后去放河灯。
折河灯很简单,他小时候在江南宋府上住着的时候,中元节也会放河灯,家主不愿意买制成的河灯,于是每年的中元节,家中的仆从都会聚集在后院折河灯。
自从他十二岁偷酒被发现后,家主就将他禁足在后院的东屋中。关他的东屋挨着仆从们折河灯的院中,每到午后,宋霁璟便会趴在窗前,看着一张薄薄的烛光纸在他们手中转了几圈后就变成精巧漂亮的河灯,儿时的宋霁璟觉得有趣,看得入迷,趁着仆从去取烛光纸的空挡伸手去抓,却一不小心从窗上摔了下去。
他捂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起身一看自己竟然压扁了几个河灯。
绝对不能被人看到!他心想。宋霁璟慌乱地将几个压扁的河灯塞到裤子里。院中已经走进来了几个仆从,看见站在窗下的宋霁璟,高声叫道:“宋公子!”
宋霁璟着急了,手还放在裤子里呢,也来不及管什么,撒腿就往窗里爬,爬到塌上把窗户关上,不管外面在喊什么。他从裤子里掏出那两个纸船,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动手拆了纸船,沿着折痕一遍遍折起来。
他到宋府后的每一年,都没有机会和大家一起在河边放河灯,每次都是自己抱着膝盖,蹲在河岸的暗处看着河面亮起的点点烛火连成一片,河灯像是火海一样飘向远处。
待家主和太太们回去后,自己才会在河岸边捡起几个刚才没有放完的河灯,捧在手心,轻轻放在水面。
但是宋霁璟的河灯,永远追不上前面的灯海,永远孤零零的一个。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站在一起放河灯呢?”宋霁璟问身旁的仆从,声音有些委屈。
仆从低着头:“小公子,莫要再问这样的话了。”
一年年间,宋霁璟逐渐习惯自己了一个人过中元节,一个人放河灯。
宋霁璟坐在院中,脚边已然堆起一小堆河灯,他弯腰捧起河灯,数了数,他心想,今年也是一个人放河灯,那这些河灯应该足够了。
宋霁璟起身,到屋中木柜里翻出几截白烛,低着头抱着白烛往院中走,面前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长宁。”
贺殊途站在他的小木凳旁,手中捏着方才折好的白色河灯,漆黑的瞳眸正望向自己。
刹那间,宋霁璟心底难以言喻的情感像是海面惊涛骇浪般呼啸而来。
思念,不安,孤独。
怀中几根白烛忽然掉在了地上,在石阶上滚了下去,滚进草丛中。宋霁璟笑着跑过去丢下白烛,紧紧环住他的脊背。
贺殊途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慢慢等到宋霁璟放手后,将手中的河灯递到眼前,像个孩子一样问他:“折这个要做什么?”
宋霁璟眼睫一颤,视线有些模糊,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如果他开口回答,也许今年就不是一个人放河灯了。
宋霁璟抬头看了一样暗下去的天幕,心头一动,他趁着悸动时那片刻的目眩开口。
“一起去放河灯吧。”
今年,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不需要蹲在暗处眼巴巴地看着众人,不需要捡岸边的河灯。
因为有一个人许诺,要他的河灯再不会是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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