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天坤金殿。
菊月初会如期进行,众仙与各长老们齐聚一堂,共同商议即将到来的点召事宜。
宋霁璟为璟王,同属于极净的剑道门下,坐于天帝东侧。
初会正式开始前,仙鹿啼鸣鼓乐升平。
天帝侧脸垂眼看向宋霁璟,开口:“长宁。”
宋霁璟本还在看着酒杯中的酒水发呆,听到陛下唤自己的声音,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天帝面前,弯腰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天帝笑着:“这几日,江北赈灾,有你的功劳啊。”
“力所能及,不敢称之为功劳。”宋霁璟低着头。
天帝笑了几声,问了他的璟王府,甚至问了骅南,短短几句话却一句都没有提及贺殊途。宋霁璟心生猜疑,但转念一想,贺殊途就是天帝从自己身边挖走去当淳武将军的,且仙界流传二人不和已经很久了,这时候提了贺殊途,便是惹人不快讨人心烦了。
宋霁璟点头,谢过陛下关心,回去落座了。
腰间清风铃却毫无征兆地落地,被自己不小心提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宋霁璟一愣,弯腰将清风铃拾起,在手中攥了一会才系回去。
殿中响起长久的温润的鹿鸣,众仙一齐起身向天帝作揖,天帝缓缓起身,向众仙点头。
鹿鸣声以一个低沉的转音戛然而止,菊月初会正式开始。
此次初会,主要是为了商议除淳武将军之外有资质受召的四人应从何选出。
每到这时候,激进商议的人打成一片,人人争得面红耳赤,简直不知风度在何处。和平商议的人根本找不到地方和平商议,最后大多得是天帝开口喊停,众仙才揣着自己的意见,一个个上前去呈报。
宋霁璟摁了摁额角,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直起身,开始认真听众仙的呈报。
他参加过了两次这样的初会,头一次他还在这群激进商议的人群中央,因为在震灵台滴血立誓而名震天都,所以直接被众人推到了天帝面前。
那时他仍稚嫩,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天帝面前,任人摆布。如今,他坐在天帝的同一侧,垂眸注视着台下众人。
而这发生的一切,都在宋霁璟疯狂生长的短短两年里。
待他回神,相继举荐的众仙已经退下,仙鹿低鸣,人选竟然已经决出,他抬头看向空中飘浮着的巨大卷轴——笔灵卷。
那笔灵卷中凭空飞出一根玉白色毛笔 ,笔尖落在纸面上,天帝缓缓起身,伸手。
众仙一同注视笔灵卷。
天帝指尖微动,玉白色笔杆瞬间渡上金光,笔尖一顿,随着天帝的指节动作,在纸面写下。
淳武阁,贺无兼
柳洲裴家,裴岩
中河吴家,吴方
淞山温家,温世廷
南坞孟家,孟旭
这五个人里宋霁璟只认得两个。他心想,自己有必要告知骅南一声,毕竟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是裴岩待自己照看骅南,而自己还没来得及感谢。
天帝在笔灵卷上写下的名字并不能作为最终的受召人姓名,要等到笔灵卷缓缓合起,殿外十二钟和鸣之时,最终的受召人才会彻底确定。
众人凝视着,笔尖离开纸面。
可殿外迟迟没有响起十二钟的和鸣声。
宋霁璟看向天帝,见天帝仍旧目视着笔灵卷。
轰隆隆——
汉白玉石门忽然打开。
“报——!”
来报的小仙几近是匍匐在地,跪着爬了几步,叩首在天帝面前。
“骤山山庄遭贺无兼屠戮,八百无辜无一人幸免!”
身后,笔灵卷自空中坠落,发出闷响。
宋霁璟呼吸一滞。
一时间,天坤金殿内议论纷纷,乱作一团。
这一切还要从三日前说起。
那日贺殊途到达骤山,顺着小路攀高,沿途却不见林间劳作的百姓,他抬眼看了一眼天色,见山顶乌云密布,于是加快了脚步。
他将缚灵袋挂在腰间,平日里一向安安稳稳的缚灵袋这时候忽然震颤起来,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于是他将缚灵袋解下塞进怀里,用力摁了几下,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
贺殊途怔住。
他自幼鼻子很灵,当了多年的养魂人他能分辨出人与仙血的不同。仙的血带着人没有的异香,让妖魔闻见了为之疯狂。
而在这浓烈的血腥中,他的确嗅到了一丝异香。
骤山无仙,清风堂内更无仙。
又怎会出有仙的血出现于此?
他恍惚觉得自己脚下迈了一步,耳中一阵嗡鸣,面前已然是一片死寂。
昔日光洁的玉石佛像被砍断半边身子,眉下被抹过一道污红的血,湖绿菩提珠散落在石壁宝阁中,几粒落在地上,被斩成了粉碎的两半。
葱郁的叶面溅上鲜血,石阶已被染成血红一片。
贺殊途胃中翻腾,目光顺着石阶缓缓向上,下一刻却瞬间背过身,躬下身子扶着石壁剧烈干呕。
石阶上,一把短刃全然插进清风堂弟子的胸前,头颅与脖颈仅有短短一点皮肉相连,眼睛仍然瞪着前方,死的狰狞。
他一步一顿地走进清风堂,颤抖的目光略过推积成山的尸体,最后落在师妹阿莲的脸上,她已经没了呼吸,瞳眸朝向门的方向,就像是在看着贺殊途一样,冷泪混着满脸的血,凝在脸颊。
最后,贺殊途在清风亭的正中央,看到了何道人的半条断腿,血淋淋的腿骨露在肉外,头颅滚在墙边。
他软着腿跪在何道人的头颅边,深深埋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传来骨裂一般的剧痛,他隐忍着喃喃。
“师父……”
他紧咬着牙,长泪划过脸颊。
“师父……无兼来晚了……”
抬头时已然是血灌瞳仁,他站起身仰着头擦干泪,闭着眼转身,衣摆忽然被人用力拽住。他低头一瞧,一双缠满溅满斑斑血迹的缎带的师妹正抓着他的衣角,一双眼睛噙着泪,一身血污,肩头轻轻颤抖,她几不可见地咬着牙 ,轻轻摇头。
是师兄在梅家带走的阿芮,后来师父为她取名,为昭儿。
她长大了一些,但尚为稚嫩的眉眼却带着不符年龄的痛苦与仇恨。
拽住自己的那只手颤抖不停,声音撕心裂肺:“师哥……不要去,打不过…会遭反噬……”
“……是什么人?”错愕间,贺殊途蹲下身,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天……”
“都……”
贺殊途瞳孔骤然紧缩。
拽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卸了力,昭儿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殊途失了理智,墨黑的瞳仁掺着血红,他盯着方才被紧拽的衣角,深色衣角滴下血来,那是昭儿的血。
抬头望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本应是漫山的青绿此刻却是遍地殷红的血泊。
师门被屠,清风堂内血雨腥风,无一活口。
而在清风堂外,冤魂坦荡荡。
绝望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没有恐惧没有无力,只有绝望与忏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陷手心,他站起身。
山顶,凛风呼啸,天间歇斯底里地滚冒出滚滚黑烟,他紧攥着缚灵袋,无光的瞳眸在众弟子的身上扫过,玄黑的衣角猎猎飘飞。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短暂照亮了他的脸,耳畔,雷声轰鸣。
脚尖点地,贺殊途腾空而起,瞬间冲出了清风堂,飞向那漫天的腥风血雨中。
清风堂遭此意外,想必山下山庄也不会幸免。雨丝像刀片一样刮在脸侧,冷风吹得他反胃,而直到他站在山庄中时,才真正将心中的恶心吐了出来。
在他面前的,是比白骨塔还高的死人堆。
在骤山山庄中,他同样嗅到了仙血中的异香,可他明明不是妖魔,这一刻却像是发了疯,他不信这是天都所为,这一刻,他脑中闪过无数张人脸,最后却崩溃般紧捂着脸跪倒在地。
为什么……?
为什么……!
手心的缚灵袋猛地震颤,贺殊途双手捧着它,震惊地抬头。
眼前,立着四个乌衣蒙面者。
其中一个缓缓蹲下身,打量着他。
“啊……原来我们还漏了一个。”
那像是在打量猪狗一般的目光,在那一瞬间被贺殊途刻在了心中,永生不忘。怀中百张符纸迅速飞出,飞向空中,在贺殊途站起来的那一刻连结成网。
贺殊途沉默着,符纸连结而成的网轻飘飘地向下甩出千万根细丝,贺殊途抬手握在手心,看着面前的四人,喉咙像是被刀割开了一般。
“血债血偿。”
刹那间,细丝缠绕指尖,似箭般直直刺向四人,那四人腾空而起,拧剑下落,贺殊途向前闪身,在其中一人即将靠近的那一刻,细网缓缓穿过他的身体,下一刻便让他碎成了肉沫。
贺殊途已经不能思考了,眼前只有一阵接一阵的眩晕,他不停试探着,在失控的边缘找到一个理智的位置。
剩下的三人落回地面,另一名执剑者看着地上同伴的残缺不全的躯体,缓缓发出了一个音节。
“来。”
贺殊途微微眯眼,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手中的细丝永远快他一步,直直冲向三人。他们一路向西,三人一头扎紧死人堆,趁着片刻的黑暗阻拦视线,一把拉过身边的死人,推向贺殊途。
细丝一路向前,不可避免地穿过山庄百姓的身体,来不及躲闪,一个年轻的姑娘瞬间被撕碎在自己眼前,他闭上眼,不愿再面对死亡。
可被挡在那三人面前的永远是死去的无辜百姓,本就无辜惨死,此刻还要被碎尸万段,等同于贺殊途亲手,再将这些百姓杀害一遍。
在这些死在面前的人中,他看见了儿时在山下卖糖瓜的杨婶,看见了煎茶好手刘二哥,看见了小时候要教自己识字的年轻书生……
血溅在脸上,他能感受到它们缓缓变冷。
死亡,一个在平常离他极其遥远的词,在此刻就发生在贺殊途眼前。
他们的性命就像水一样,轻轻流走便流逝了,活生生的人便被撕碎。
但他永远不是心冷如铁的傀儡,所以他不能接受死亡了
指尖收紧,细丝前进方向偏转,精准地钉进那人的肩头。贺殊途紧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紧拽着手中之物向上,穿透尸山,最后二人重重坠在地面。
天黑地极深,苍茫的风声从南至北,天都之上的十二钟,齐鸣二十四声,经久回荡。
他自血雾中走出来时,已经辨不出有哪块皮肉是干净了,大大小小的刀痕错落交织,像是鬼门关爬出来的厉鬼一样,他微垂着眼,食指虚虚地勾住缚魂袋,一步一步走出漫天血污,越过血泊,向山下走去。
贺殊途忽然抬头,看着光亮的茫茫天际,仿佛是听到了什么。
十二钟重鸣,竟也穿到了千万里之外的骤山。
他垂下眼,用尽力量弯着眼睛,笑似乎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他弯着眼睛笑得难看。
仙界屠他师门,烧杀掠夺无辜百姓数千名……
今日之后,我便成魔,也永不成仙。
他跪在血土中,身体缓缓下滑。
天帝将目光放远,细细听着那二十四声重鸣的钟声,长叹一声。
这一刻的四海与九州,天上与地下,因果回环,往事明灭。
在外飘荡的众魂迎来了第一次轮回。
天光大亮。
一只青鸟在骤山神树上空盘旋,良久后缓缓下落,衔起贺殊途布满血污的衣角,腾空而起,带着没了意识到贺殊途翻越万水千山,为他择了一处离仙界最近的地方。
明镜湖。
冰冷刺骨的湖水包裹了他的身体,一瞬间湖蓝的水被染成一片血红,青鸟落在岸边的一颗古木上,就这样看了贺殊途一会,片刻后将落在岸边的缚灵袋放在了他的手中,长喙顶了顶他的小臂,而后振翅悄然远去。
湖中像是伸出来千万根锁链牵制住了他的四肢,胸口传来钻心地痛楚。
自那一夜,璟王府的院中凭空多了一个孩童,宋霁璟蹙着眉弯腰捏住他的下巴,轻声问道:“你是从哪来的?”
起初,昭儿瞪着他,后来在认出他后瞬间起身撤后几步,拔剑出鞘,直指向宋霁璟。宋霁璟心头生疑,看着她的脸,认出了她。
“……阿芮?”
昭儿颤抖着声音:“就是你……!就是你!”
她红着眼眶,胸口剧烈起伏,一步步向前:“你杀我亲人……还要杀我师门!”
“天都……你们都该死!”
宋霁璟只是看着他,眉头一皱,心间猜出了自己应是被人构陷,被拉去当了骤山惨案的挡箭牌。
可来报的小仙明明说的是,贺无兼心性大变,残忍屠戮山庄,就连师门也不曾放过。
意识到这一切的不对劲后,宋霁璟来不及顾太多了,他嘱咐骅南照看好昭儿,独身一人前往骤山。
他首先要找到贺殊途。
可早在昭儿出现在天都时,青鸟便再次出现,又洗净了血污的贺殊途衔进了天坤金殿,放在了天帝脚边。
殿中众仙皆是一惊,呆愣着望向骤山血案的凶手,那个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般的贺殊途。
彩莲阁中,贺殊途被安置在净莲坛中,由玄玉莲花护身。明镜湖已经将他身上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血污洗净,此刻的贺殊途,身无纤尘。
天帝立在池边,垂眼无言地看向仰躺在玄玉莲花花心中的贺殊途。
十六仙,贺无兼,何时才能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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