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成绩差不多，不出家长所料考上同一所初中。
陆分野的父亲终于出现了，陆分野站在他身后，等待繁杂的手续办完，父亲像一些被标注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东西，童年只来得及看见他一眼，那个不高也不大的男人就又坐上轿车离开了。
陆分野家里常年是没有人的，在没有每天和童年一起回家吃饭的那段时间，他需要周末去超市买好菜，然后放学回家自己给自己做饭。
童妙和徐家文没问过为什么，童年也没有。
初中开学的前一晚，童年喝掉最后一口温牛奶，然后拍平褶皱的睡衣，而陆分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晚安童年明天见。
童年疑惑地扭头，把被子往桌子边沿推了推，示意他已经把奶喝完了。
陆分野还是微微笑着，他接过在桌边岌岌可危的杯子握在手里。
“陆分野，”童年歪头，“你怎么了？不想上学吗？”
陆分野摇头：“不是，我没有不想上学。”
童年大惊失色。
“你想上学？那更可怕了陆分野，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分野的笑容总算扩大了一点，他把杯子换了个手，很顺畅地开口。
“我爸妈离婚了。”
“......啊？”
童年眨眨眼，他觉得有点突兀。
没想到陆分野还有更突兀的。
“我还没上三年级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我被法院判给爸爸，他问我要跟着他去上班，还是要自己住大房子。我选了第二种，他就带我搬到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他这次把我的各种证明都留下来了，我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陆分野的语气还是轻轻的，就像诉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是陆分野从不诉说。
童年侧过身，那双杏一样的眼睛正对着陆分野的，他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有一点迟钝和不解，陆分野盯着他，呼吸好像都放轻了一些。
“你喜欢你爸爸吗？”童年问。
“说不上喜欢，但是也说不上不喜欢。”陆分野回答得很快，他把玻璃杯放回桌子上，往里推了推，确认童年不会跳起来踢到桌子然后把玻璃杯震得掉在地上。
“他和我妈妈刚认识一个月就结婚了——就像你妈妈和你爸爸一样。但是他们是相亲认识的，结婚五年多才有的我，搬家之前，别说同时见到他们，单独一个妈妈或者爸爸都很少让我遇见。”
“哦。”童年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所以他们会离婚其实我不太意外，甚至可以说，我在无意中翻到我爸的房产证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他们会什么时候跟我说这件事了。”陆分野很宽容的模样，他甚至都没有耸个肩什么的，“我每年都有生活费，本来应该是一个月一个月打给我的，但是我爸比较忙，总是忘记，所以后来索性每年过年的时候给我打钱。”
“之前我家住在大院里，院里的小孩都上的是同一所小学。我爸妈总是不在家，我猜院子里的大人们应该都知道，因为会有一些学校里跟我走得近的同学带我跟他回家吃饭。”
“就像跟我回家一样吗？”童年不高兴地撇嘴。
陆分野轻笑了一声，他避而不答：“大院里的大人们好像很希望我跟去他们家吃饭，我猜，是因为我妈妈会定期给他们打钱。”
“你妈妈怎么知道你去了谁家吃饭呀？”童年消气就在一瞬间，用好奇取代负面情绪果然有奇效。
“她查定位。”陆分野云淡风轻，“我看到了她的快递盒子，她给我买的手表里是有定位功能的。”
“为什么？”
“可能是害怕欠人情，也可能是担心我的安全。我没问过她，但是这对我来说算是好事，毕竟做饭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有点费劲的。”
童年皱着脸，他搓着衣角不讲话，陆分野就很耐心地坐在旁边等他。
童年家楼层高，尽管这栋楼离街道很远，但是夜晚还是能听见很多声音。
天色已经很晚了，晚上十点多的安城并不安静，路边是长长一溜的夜市和大排档。不知道谁每天都自己拖着行李箱一样的音响放伴奏，于是有人过来拿着话筒唱，可能是街边ktv赚钱，也可能是想让大家唱唱歌。
陆分野还是微笑，好像这段对话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一样，他的诉说只是叙述，而童年出乎意料的反应也依然在情理之中，此刻的坦白没有面临等待一样的酷刑，他也并不是想要一个决定和判断、来为他三年来的观察留下定论。
他抬着头看着童年，童年低着头看地板。
“......可是，”童年终于很费解又很费劲的开了口，“可是，陆分野，我妈妈和爸爸也很喜欢你来我们家，为什么不可能是你妈妈其实也给我们家打了钱？”
陆分野一愣。
童年的记忆力不算太好，这其实不是因为他记不住，而是因为他记住的都是那些最简单、最直接的东西。
就像他记不住楼下的音响今天换了几个人拿话筒唱歌，也记不住那些歌被切掉的时候是急匆匆的、还是完全因为歌曲结束而停止的，更记不住音响归于平静之后，满载而归的人到底是音响的主人、还是话筒暂时的拥有者。
但是他能记住，今天妈妈和爸爸回家的时候都微笑了，因为楼下的音响放了他们年轻时候的定情曲。
所以童年记住了，妈妈曾经和他说，当有一天陆分野喜欢他了，会把他家里的事告诉他的。
“陆分野。”
“——嗯。”
“我觉得我妈妈和我爸爸喜欢你来我们家吃饭不是为了钱。”
童年想了想，又开口。
“起码我不会这样，我相信他们也不会。”
陆分野嘴角放了平，他的眼睛不带笑意的时候看起来怪瘆人的，像是夜晚蛰伏的鬼，等待床上熟睡的人因为热而伸出那一截腿。
“......我知道。”陆分野声音轻轻的，他眼神少见的飘忽了一下，落回童年的衣领。
他想起来第一次去童年家吃饭，他进门看见乳白色的装修和沙发，听见笑盈盈的爸爸和笑呵呵的妈妈，闻见热乎乎的食物气味出现在小孩刚好能坐下的茶几上。
大院里不是这样的，大院里是破旧的大头机电视、起球的沙发布和泛着油光的盘子。家里也不是这样的，家里是黑色的椅子、高高的餐桌和很多把小孩子拿不动的长柄重工雨伞。
一些小孩子不能处理的、被搁置的苦难一股脑宣泄出来，于是这些东西成为“情绪”。
那是陆分野懂事起第一次有了不理智的东西。
他坐在那里吃饭，但是他没有微笑，他只是吃掉了一粒白米饭。
陆分野眨眨眼。
他靠在窗边的玻璃上，童年和他对视着，只有风在此刻从他们之间穿过，把童年柔软的头发吹起来一个小角，把陆分野的嗓子吹得有点紧。
陆分野张了张口：“童年。”
“——你的衣服上沾了一粒白米饭。”
“那我以后不就可以去你家里写作业了？”童年突然眨眨眼，“我之前总是担心你妈妈爸爸突然回家，发现你带陌生人进家门，然后很生气地把你骂一顿，那你岂不是惨死了？”
陆分野静静地看着他。
“哎呀你别不说话呀陆分野！”童年急的推了他几下，“我想玩手柄游戏都好久啦，但是我爸总是限制我的时间，等明天放学吃完饭我直接把手柄什么的都带过去，我们先打游戏再写作业，怎么样？”
陆分野还是不说话。
“陆分野！陆分野！”童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皱着眉头，怀疑旁边的人其实已经灵魂出窍，根本听不见他讲话了。
“陆分野你听见没有啊陆分野——”
“听见了。”陆分野捉住童年在他身上挠来挠去的指尖，终于弯着嘴角开了口。
“好，明天先在你家吃饭，然后我们把手柄带到我家去。”
“哼哼。”童年心满意足地坐回去，他眼睛扫过桌角，看见一颗葡萄味的清口糖在陆分野的口袋里明晃晃地出现，于是顺手捞出来去撕它的包装纸。
愿望被满足的人总是很好说话，他任由陆分野捉着他的手，不在乎这隶属于慰藉还是别的什么。
——因为这是陆分野第一次不对他的异想天开毫不在意地言听计从，也是陆分野第一次主动制止他的行为。
而童年知道，这才会被他们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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