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最后一缕阳光照进了苏府的院落。
苏载把玩着手中的烟枪,整个人惬意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傲慢的目光一扫身边弓着腰虾米似的喽啰,懒洋洋问道:“圣上当真把简家那小子囚禁在宫里了?”
“那是!”那手下眼珠子提溜一转殷勤凑上前,谄媚地赔上一张笑脸,“大人可是没看见,圣上知道简筠抗旨之后龙颜大怒!把手上那佛珠子都给摔了。鲍公公回去之后又给陛下说了那葳蕤居的小丫头片子城楼底下告御状的事,圣上直接气得把桌案都翻了,还下令谁也不准给偏殿送一口粮食一滴水,依小人所看……陛下这回是动真格的了!”
苏载收敛着笑用烟枪往他头上一敲,端着严肃,“没想到简松映软硬不吃,专挑着皇帝的逆鳞碰,这下省了我们不少功夫。”
手下人连连道是,“谁能知道大名鼎鼎的简将军是个断袖呢!还偏偏是张狂的儿子张鹤仪,都知道圣上一直对张家暗中有所提防,他这一举,可真是正合我们的意!”
苏载先是脸色一沉——万万没想到老谋深算的自己会险些在阴沟里翻船!他着实没有想到过简松映会对张鹤仪有意,自己亲儿子那个脖子上顶着猪头肉的家伙总说着这二人如何如何不对付,自己险些也信了这鬼话!不过鲍公公说的倒是没错,他们闹出这一出来正合他们的意。
苏载咳嗽了一声把烟枪放在那人手上,起身绕到屏风之后,半晌沉默,只听见一声十分微弱的声响,苏载重新回到屏风前时,手上已经拿着一捆收拾整齐的宣纸。他一张一张展开,每扫视完一张宣纸,眼神就微妙地变化一分。
宣纸上的内容已然模糊不清,不是中原话,密密麻麻都是北疆南疆的文字,手下人只悄悄瞥了一眼,从无数密匝的信息中窥到了一点信息,顿时汗毛竖立无声咽了下口水。
轻飘飘的几张纸被苏载把玩于股掌之中,好像京城宫墙上的浮云——手下人一悚,苏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酝酿许久的京城,终于要彻底变天了!
苏载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笑,十个月之前计划的一切都被简松映横空出世打断,如今简松映的功劳已经都被皇帝的怀疑覆盖,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就是要让皇帝也知道什么叫成也多疑败也多疑!
苏载从袖中又取出另外一张准备好了的信件,外部包装与寻常信件无异。手下人双手接过,听见苏载老阴森森的声音顶着他的太阳穴,“天黑之前,迅速把东西带给他,务必要让他们在明日之前发起行动!”
他的笑容很是诡异,将从窗户中透进来的晚霞都衬托得像是地狱鬼火,“给重客传消息,京中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太阳一眨眼滑落入地平线,黑夜早早地将京城包裹,狂风怒号着从南吹到北像一把尘封许久的名剑将京城劈成两半,这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后的静谧。
·
冬日的清晨天是青色的,早朝的官员涌进宫中,人呼吸的水汽抗击着空中的干燥,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张狂双眉紧拧面容严肃,大步流星地奔走向前,双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大将军!南疆传来消息,半个月前又有一部落偷袭,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专门挑在我们队伍被调走的关隘!蛇都冬眠了,他们这是拿早就准备好的蛇毒下手,将领们措手不及!”
“据传来的消息,张将军带领将士们在前线抵抗,但是对方已然建立有效防御体系,他们的蛊虫在上次就已经被我们大规模消灭一批,何况入冬,蛇虫少见,他们怎么敢贸然攻击?”
“消息为何如今才传来?”张狂心中隐约知道了什么,但是举目望去,无一处不是灰白与死寂。
朝堂之上,皇帝显然也是刚才得知这个消息,以手扶额,脸色阴沉得吓人,接连几天的坏消息已然叫人心火难消,众大臣七嘴八舌的争吵更是让人杀气陡升。
“陛下,他们已经接连攻占了我们两座城池,这就是最新的消息,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严守了几十年的南疆就要全军覆没啊!”
“谢大人你这是当我姓张的不存在是吧!”张狂拔高了音量,眼神从说话那人和他身前的苏载身上剜过去,在他看来,只有最直接的行动才能解决问题,“陛下,请允臣带兵支援南疆,他们这鬼蜮伎俩不足为奇,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不死不甘心,不出三个月臣定能将突袭之人一举歼灭!”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几乎是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南疆会在大将军回京后不足一礼拜再次反击,南疆原本就有占领那几座城池的意图,却没有中原将士的骁勇善战,不敢贸然出击,而中原也想要彻底清除这一隐患,却对他们手上的毒虫无计可施,几十年来都是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和谐。但是要想安定也很是容易,就像张狂所说,只要他带兵支援过去这事就有了八成的胜算。
张鹤仪一言不发,但耳朵却将所有人的说话声都收了进来。其中唯独没有兵部尚书苏载声音。他知道苏载会出手,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按捺不住,刺激他做出如此举动只有一个可能……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向那个人影看去,发丝竟然有些凌乱,甚至朝服也不甚整齐,往日里会悄悄给自己递眼神的少年将军背对着自己,似乎有意在躲。锐气还在,但是收敛了锋芒,连带着目光都开始对自己躲避,张鹤仪深吸一口气。
忽然,一道声音直接带着破竹之势将所有人的声音荡开,“陛下,张大将军不能从京城调兵!”简松映忽然凌厉说道。
皇帝眉毛一跳,脸色更加阴沉。
苏载开始出手,“简将军这是何意?莫非要眼睁睁看着南疆沦陷吗?”
简松映铿锵回怼,目光向苏载刀去,“张将军与南蛮交手多次,已然有了很多经验,并非缺乏大将军的助力就不能打退南蛮,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大将军若是从京城调走大量精锐,北疆再次来犯之时我们绝对会处于不利地位!”
苏载:“为何北疆会再次来犯?简将军不是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张鹤仪豁然打断苏载,“苏大人!简将军所言有理,既然南疆能够诈降,北疆有更充足的粮草储备,都是亡命之徒,有何不敢?”
话说到这里,苏载默契地闭了嘴,却没有恼怒,笑吟吟想,这可是坐实了断袖之谊。
张鹤仪揪着心,始终向简松映看去,想要得到简松映哪怕一点回应或暗示,但是都没有,在那一刻被拉到极致的沉默里,他只看到了简松映极其隐忍且快速收回的一个带着血色的眼神,他心中万山轰塌。
张鹤仪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眼神是真真切切地变得更加深沉,盯着自己想要把自己当场分尸。在张狂忽然明白了简松映话中含义准备请求皇帝自己只身返回南疆之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皇帝一言既出,不容任何质疑,“立即调动京营五千精骑随张大将军前往南疆支援,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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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向在一个清晨忽然转变,东风呼啸着横冲直撞。
早朝之后,张狂带着圣旨“刻不容缓”地朝军营赶去,冬风将人行走中的衣摆向后吹起形成了无数只鼓风的帆,在人力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里,张鹤仪却抛了锚卸了帆,逆着人流伫立在寒风里。
他没有看到简松映从大殿中出来,没有看到简松映给自己留下一个眼神,更没有看到他哪怕一个转身——简松映昨夜没回去,他被皇帝留在了宫里。
陆宣扬从他身边经过,告诉他自己也接触不到冯十三的消息,这是陆宣扬第一次见到张鹤仪冷冰冰的样子,或许连张鹤仪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此时脸色有多难看。
张鹤仪直接调转了方向朝着李遂的东宫走去,李遂才下朝不久,速度远比不过两步并作一的张鹤仪,才不过几个转弯的路程,轿辇之上的李遂便听到帘子之外那熟悉又陌生,冰冷又带着刺的声音,“太子殿下留步!”
李遂没有掀起帘子,也没有拒绝,带着不肯多发一言的张鹤仪到了东宫。
张鹤仪并没有一上来就先质问——他没有质问的身份和权利,更没有质问的理由。他是谁?他凭什么怀疑?
李遂也顾左右而言他,他既然不问,自己绝对不回答。从小到大每一次的剑拔弩张都不像今日这样刀兵相接。
张鹤仪本就白皙的脸色因为在寒风中走了一路而变得更加苍白,眉目间的一点朱砂便被凸显了出来,如一点将滴未滴的猩红鲜血,更如雪地里不屈寒风的红梅。一双清澈的眼睛不顾一切地直视着太子,许久之后才艰难且干涩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太子殿下,您的计划中,还有年少的情谊吗?”
李遂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突然真诚的话扎中了心,竟然有些发懵,脑海一瞬间空白了片刻。
“你……”李遂眨了眨眼,话居然有些结巴,他什么也没想到,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没想到自己该怎么回,也没想到未来和过去,只能用下意识的反应来回答,“你说什么?”
张鹤仪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也加重了语气,“太子殿下,您把阿遇关进内狱,得到解药;困住筠儿,诱敌出击。对吧?微臣敢问一句,在您眼里,这些人利用完了之后该往何处去?”
端的是守礼疏离的“殿下”“微臣”,说的是亲昵的“筠儿”“阿遇”,李遂很是不舒服,终于才明白过来张鹤仪这话里的含义。
李遂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也给张鹤仪倒了一杯,张鹤仪没有拒绝,但只是把茶杯捧在手里,盯着李遂。那双眼睛怎么就能将人盯得浑身发毛坐立不安呢?李遂心道,这人究竟是妖还是鬼?
其实从小到大,李遂知道只有张鹤仪最了解自己,有时候比自己还了解自己,因为他有着极强的洞察力,平等地了解每一个人。那一句话着实是让他有所触动,他盯着茶杯里荡开的涟漪,胸腔里卷起了好几个深深的呼吸,才轻声道:“今日这事我不知道,简松映被父皇软禁,我也是刚才知道。”
李遂抿了一口茶,灼烧的烫感触痛了寒凉的喉管,他平静了些许,才看着张鹤仪道:“你当我无情无义忘恩负义?”
张鹤仪忽然不去看他,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又听到李遂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我是想利用他做我的棋,但还不是现在。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究竟在父皇那犯了什么罪?”
张鹤仪轻声且异常执着地说:“他没罪。”
李遂嗬笑了一声,“他抗旨了,你想知道他抗的什么旨吗?”
张鹤仪满不在乎,皇帝近来总是有些幺蛾子,这不足为奇,但是什么事能直接让皇帝不顾一切直接囚禁一个有汗马功劳的将军?他皱起眉来问:“他……什么旨?”
李遂终于无奈地提起了嘴唇,“赐婚。”
“他拒绝迎娶九公主,并且发誓只为了一个人驻守边防一生,”李遂的声音莫名有些轻飘飘的,虚无缥缈就如同他对“一生一世”这四个字嗤之以鼻的态度,他对上张鹤仪的眼睛,“而那个人,是个男人。”
张鹤仪手中的茶杯“啪”一声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李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张鹤仪始终没有从愣神中回魂过来,李遂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片,晃了晃他,“鹤仪,你这是什么反应?不是我无情无义,是你那兄弟太重情重义啊!”
李遂转身坐下,“偏他捣乱不成,景阳还哭喊着说要嫁给阿遇,左右是我的兄弟妹妹,你非要把‘薄情寡义’的罪名套在我头上,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嗬嗬,这些年了,我竟还不知道他是个断袖也不知道我的亲妹妹喜欢我的堂兄弟,谁无情义?”
身边的声音喋喋不休,张鹤仪却一点儿也听不到了,简松映对自己表白心意那几个字还铮铮在耳,一刻不停一刻不缓,好像他就在自己面前,拉着自己一定要写下那“一生一世”四个字。简松映说松最配鹤,所以他要永远陪着他,哪怕所有人都不认可。
怪不得他躲着自己,他怕他的一句话连累了自己。张鹤仪心中的难受翻涌了上来。
李遂一个人嘀咕了半天,恍然发现有个人似乎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刚要开口质询,却看见发红的眼角滚落了一滴晶莹的泪。
李遂愣住了,他站起身来,看了一会儿,一瞬间忽然明白过来,“你……”他的声音中有些难以置信,脚步沉重到快要陷到地里,“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鹤仪深呼吸,毫不犹豫地肯定回道:“我和他,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总是控制不住字数不是个事儿啊[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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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南疆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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