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三娘的状况很不好,她贴身的两个婢女也和她一样高烧不退,不是迷迷糊糊地说着浑话就是醒来咳嗽不止。所幸发现得早,庄子上下目前只有这三人染病,其他人未见异常。
郇寰正在盘问管家的,沈明枳看过郇三娘后也在正厅坐了下来,听见管事的婆子正说到十几日前,庄子曾招待过野外踏春归来错了时辰的两位贵女,一位是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常思源的女儿,另一位就是刚刚仙逝的右佥都御史介含清之妹。
这件事郇寰是知道的,因为某日下朝后常郎中特意为女儿叨扰郇三娘之事来谢过他,他也不是特意要圈禁郇三娘断绝她的人际交往,也就没有过问;而当时介含清早就离京,介家也“不屑”特意遣人前来致谢,只当这是姑娘家之间的交情无关政治,郇寰也就不知道当晚留宿庄上的还有介家姑娘。
沈明枳当即命人以郇三娘的名义,天一亮就去问候常家姑娘,郇寰冷着脸继续盘问:“之后和介家还有什么往来吗?”
管事婆子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道:“没了,两位贵女都没有再来过庄子上,只是都遣人送过一点小礼物以表谢意。”
“什么礼物?”
管事婆子答:“时令的花果糕点。”
沈明枳补充问:“介家姑娘送的什么?”
“是介姑娘亲手做的桃花糕。”
沈明枳默然,她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凡发生了点什么稀奇的事情都能往下毒谋杀上面去想。但这也不能怪她过分谨慎,现在朝局混乱,浑水摸鱼者多,投毒买凶这样不入流的算计最最兴盛。
介家一门两丧,长安废都的介含清就得回来丁内艰,若放在几年前也就罢了,柳曦既作保,都察院中立,没有那个亲王闲得慌要去惹都察院的不愉快,介含清还能指望夺情保住佥都御史的位子;但时移事易,介含清已经成为明晃晃的秦王党,柳曦既若是保他无疑是引火烧身,虽然他本身就被长英架在火上烤了很久了。
只是,沈明枳不担心介含清丁忧后都察院的局势,担心的是他在长安废都办的案子。长安废都是齐家的毒窝,介含清此番查案估计也与此有关。若是他倒了,谁能接替他去把这个案子料理妥当,这怕是也够柳曦既发愁。
郇寰见沈明枳有些出神,心中千百个念头闪过,但随即如同百川入海一点波痕也无。他继续问道:“介家送礼物来的有几人?哪些人和介家人接触过?”
管家和管事的婆子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管家顶着郇寰威压的注视惶恐地回道:“回侯爷,介家应当……应当是遣了一辆马车,车夫一人,小厮一人,还有一个婢女。至于哪些人接触到,这……这可太难说了,门房、外院的护卫,小人自己并着两个内院女使,三姑娘跟前伺候的嬷嬷、三姑娘屋里的婢女们……这这这,说不清啊……”
郇寰心一沉,听回过神后的沈明枳道:“让庄子上的大夫给这些人都看一遍诊,如有异常,即刻来报。”
管家当即命人去办,又按照沈明枳接下来的吩咐去准备防疫,等正厅空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外头的风又呼啸了起来,将厅外排排挂着的灯笼吹得东倒西歪,人影也随之摇摆变换,受不住风的烛火倏然灭了许多支,伴着凄厉的风嘶,氛围陡然悚人。
但郇寰是不怕的,他本就是行耸人听闻事的“酆都官”,在湖广道零州府又见过了更加惨烈血腥的手段,这一点风吹草动上不得台面。他转过脸顺着厅内安然的灯光看向与自己并坐的沈明枳,精神气似是很足,但眉梢唇角都是藏不住的倦怠,一张病后本就又苍白了几分的脸更添了憔悴。
他出声道:“去休息吧,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就好。”
沈明枳方才想着介家、悬水河等一圈乱如麻线的事情,听见郇寰的声音,就如心头被不知名讳为何的感觉蛰了一下。她抬眼透过窗纸看了下厅外天光,起身转过身来朝向郇寰道:“明日你还要上朝,去休息吧,我什么时候补觉都可以。”
说完,也不待郇寰出声,沈明枳便推门出了正厅,打点起过夜事宜。
郇寰无奈地叹气,也出了正厅,问过了时辰后便加了件氅衣,牵了匹马,和还在忙碌的沈明枳说了一声便跨马驶入了茫茫夜色。他根本没有功夫休息,快马回府换了官袍再直奔皇城,等他赶到金明桥时辰刚刚好,刑部的官儿们见他们八百年不迟到的上司幸好踩着点到纷纷松了一口气。
郇寰瞥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而立的柳曦既,不由得走神想起昨夜沈明枳说的那番话来,但也只是片刻,他的注意又被朝堂上的风云变化拉了回来。
悬水河泛滥一事由吏部尚书林振江、都察院右都御史楼宥谦、户部左侍郎梅如故衔领勘察,梅如故为正、其他两位高他一级的大官为副,本来是没有他刑部什么事情的,但仅仅昨日一天就查出了这安阳渠上下一大堆的未完结的人命官司,气得圣上又将龙案上的奏折扫落在地,责令他刑部还有大理寺也偕同办案。
郇寰对圣上的心思很清楚。主办的梅如故不过正三品,但两个副手都已经是二品大员,主办对整个团队的控制力已经减弱,如若他刑部再来了个二品尚书或者三品侍郎介入此事,未免有些不识好歹。故而他点了两京清吏司的正五品郎中俞仕哲。大理寺那边也选派了同样为正五品的左寺丞骆栩。
圣上对此尚且满意,继续听完了留驻化隆的吏部尚书林振江对进展的汇报后,便将此事搁置一旁,继续下一个议程。
“柳卿。”
柳曦既一步挪出队伍朝上拜谒:“臣在。”
圣上将手中奏疏合上置于龙案:“介含清手头的案子是个什么情况?”
“回圣上,此案尚且艰难。”
圣上沉默不语。
这个案子他在介含清递上来的奏疏中了解过了,多年前废都长安县的县令收受当地乡绅贿赂一事被人捅到了当地察院,为平息事态,此县令便向巡按御史行贿,未果,便行了谋害人命的肮脏勾当,又将自己的龌龊案栽到了这个倒霉御史头上,来了一招死无对证,多年来平安无事。只是去岁中了进士入都察院的年轻御史外放长安废都,无意间触及了这桩陈年旧案,便顺势探查,发觉不是他一介小小巡按御史能左右得了的,于是层层上报,将事情递到了左都御史柳曦既的案头,柳曦既便将案子转发到右佥都御史介含清手上。
这案子涉及当地乡绅势力,姻亲、师生关系网络庞杂,确实难办,非介含清这样孤直之人不能妥帖,只可惜这个后生年轻徒遭此噩运。而柳曦既大病初愈,都察院也处处需要他坐镇调度,这案子他不能办;右都御史楼宥谦世家大族出身且被悬水河泛滥一事牵绊,不可办;左副都御史高穿楼也曾是世家的贵婿、师生网络复杂,不可办;右副都御史风斯帷倒和左佥都御史梁树远是不错的人选,背景简单,但就是一时记不起他们的师生网络,恐有妨碍。
思量片刻,圣上还是决定将事情交予柳曦既来决定,故道:“吏部照章要求右佥都御史介含清丁忧的奏疏准了。柳卿,此案要好好办,你协调些人手,尽快将名录呈上来。还有,废都兵马司指挥使张丁山告老,朕打算将苏德惜从东都调过去顶他的位子,副使崔懋卿晋东都指挥使,若有需要,你可以找他们。”
柳曦既应喏,退回了朝班队列中。
郇寰收回视线,等待退朝。
他心里的波涛已经掀了一浪又一浪。
圣上居然还记得苏悯?!
废都兵马司指挥使和东都兵马司指挥使是平级,这番平调很没有必要,再加上圣上最后一句,让柳曦既有事就找苏悯帮忙,这其中的惊悚意足够让所有坐立不安者脑补出一场复仇大戏来。
但长安废都的案子,顾及着家人,苏悯想报复也应该撕不开、不敢撕开口子。
郇寰心里稍定。
俞仕哲的性子很像他,是他提拔上来的后生,又娶了申不极的妹妹,从青衫孤身变成了世家的女婿。这样的转变带来的人事变换、心境乍变甚是巨大,好在他处理得很好,也没有染上世家门阀的陋习。但听说他的夫人生子了,不用多想,他的夫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当远胜旧日,他和申国公府、赵王派的联系也更加密切。
并不是郇寰对俞仕哲没有信心,而是对赵王派过于失望,他亲身经历过许多身不由己,亲自尝过了那些愤恨和苦涩,也自食其果走到了而今的地步,他并不愿意看见俞仕哲也走自己的老路。
但人心隔肚皮,他猜不透俞仕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甚至他再悚然地胡思乱想点,有朝一日,赵王派那些老头子见自己愈发不听使唤,或许会转而利用俞仕哲来取自己而代之。毕竟他们两个这么相像,用起来也有经验,甚至于,俞仕哲无依无靠,没有与他们对着干的依仗,用起来更加放心趁手。
郇寰随着朝臣走出承天殿,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激,差点失态地打一个喷嚏,瞥了一眼周遭尚未散去的御史们,忍着不适快步离了金明桥往外皇城的刑部衙司走去。行至东直门,就见赵王派的内监守在那里,见到自己不由大喜过望迎了上来给自己见礼。
“郇侯。”
郇寰环顾四周,蹙眉问他:“怎么了?”
内监做出延请的姿势,边走边道:“昨夜赵王殿下遣人上公主府寻您,恰巧郇侯您不得闲,故而派奴婢候在这里给郇侯传句话。”
郇寰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还是客气道:“公公请讲。”
内监一拜,低声道:“还望郇侯手下留情。”
郇寰脚下步子一顿,强压着心中愈演愈烈的复杂感觉回了这内监的礼数,然后甩手阔步出了东直门。
看来赵王派还是牵扯入了悬水河泛滥中的人命官司,且听这内监的意思,是昨天前脚得知了梅如故一行人挖出了人命案后脚就跑回化隆找自己善后。他原本还想让俞仕哲走一回清正路线,为他以后的仕途打基础,毕竟悬水河泛滥这样有系国计民生的大案如果不能办得漂亮,落了什么把柄到都察院手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结果现在,不得不将俞仕哲这后生送入虎口。
且,郇寰觉出了一丝诡异。梅如故严词要求彻查时,那么多机会和时间,赵王派没有找上门来,想必是对他们自己瞒天过海的本事颇为放心,结果官司一出,他郇寰从内宫走到外城的功夫也要把握,等不到自己下衙后亲自去赵王府,说明他们着急,急不可耐坐立不安,看来这案子非同小可。
郇寰不知怎地,忽然联想起了若干年前的旧事。故太子死的那一年,梅如故也参与了悬水河泛滥的大案。
这案子真的是党争的不竭源泉,若干年后他还用当年的余存——费志皋案——重创了魏王和燕王,莫非而今梅如故也打算借一借当年的余波来清算官场?
心中一个声音叫嚣得越发厉害,但先前的感觉还没消化干净,就见郇杭在刑部衙门口急得团团乱转,郇寰的心又不由得一沉,疾步上前,“怎么了?”
郇杭可算是镇定了些,但他说出来的话又让郇寰不镇定了:“主子,三姑娘怕是不行了,公主殿下飞鸽来信让我来请您回去一趟。”
郇寰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又陡然冷了几分。听庄子上的管家说,郇三娘的病不过是前天晚上发起来的,本以为不过是伤风,但半夜烧了起来,昨天更是咳嗽不止,结果今天就快不行了……城外庄子到他刑部衙门有一段距离,若郇杭接到消息出发时郇三娘就不行了,那等他赶回去怕是连尸首都凉了。
严中立和陶识礼比郇寰步子慢,刚走到衙门口就见自家的尚书大人面色可怖,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引得对面的御史们纷纷侧目驻足。所幸郇寰当即做了决定,正要让人去叫严、陶二人,一转身就见他们两个人立在不远处,倒方便了他将事情安排下去。
他连官服也来不及换下,策马狂飙了一路,让沿途的百姓心中纳罕而惊忙,以为哪里又出了什么大案。等他翻身下马,行至二门时突觉一阵晕眩,差点身形不稳栽倒过去,被人扶了一把堪堪站住,等眼前恢复清明后,才发现扶住自己的这人是沈明枳。
沈明枳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想见她也是忙了一夜到现在也没有休息。再看她的神色,沉冷得如寒冰腊月,郇寰一下子明白了——
郇三娘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