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曦既第二日浑浑噩噩地熬过了早朝,跟着乔致用一起去城外相送时,梅如故正和梅依径吵个不休,梅寻春在旁劝也劝不动,只干着急,而梅如故那对双胞胎儿子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吱声,这一幕不由得让柳曦既更头疼了。
梅寻春见他们来了,不由得大喜过望,就见梅如故也瞥见了乔致用和柳曦既,也不管和梅依径理论到了哪里,一股脑地甩了,扔下兀自还在生气的梅依径,笑得开怀,朝来人走去。
乔致用看得咋舌:“怎么还吵上了?”
梅如故嫌弃地瞥了一眼不远处被梅寻春安慰着的梅依径,“小孩子家家脾气暴得很,我反正是管不了了,柳曦既,你是他上司,以后他归你管了。”
柳曦既再望了一眼,就见梅家的双生子们相携着走了过来朝他们见礼。
乔致用问道:“嫂夫人她?”
“她在家照看老幺呢……梅洐梅沸,躲什么躲,还不快来给你乔世伯、柳世叔见礼?一点规矩也没了。”
乔致用将两个孩子扶了起来,“你也就只能对孩子凶了……”
梅如故嗤笑一声,刚要说话,就见又有穿着官服的人跑来给自己送行了,连忙收敛了自己的不正经,和来人客套了起来。
趁着这个间隙,乔致用和梅寻春说上了话:“你这两个兄弟是怎么了?还红上眼了?”
柳曦既静静听着梅家兄弟们的鸡飞狗跳,忽然在逐渐热闹起来的长亭前看见了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梅如故也想不到,郇寰居然会来送自己,心中琢磨着怕不是赵王叫他来砸场子的吧?他顺势四下望了望,眼神极好,一下子就看见了躲得远远的那辆马车挂的牌子上,写着“兖国公主府”这五个錾金的大字。
原来是这个丫头偷偷跑来送自己了。
那她这个别扭的劲,真和老四有得一拼。
算了,就不和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了。
“郇侯,身子还好?”
郇寰没想到和别人客套上天的梅如故到他这里就直接用这样调侃的语气问起自己挨的那一刀了,脸皮抖了抖,“还好,有劳挂怀。”
梅如故拢着袖子,晃到郇寰身边,轻声问:“那,公主她还好?”
郇寰笑答:“很好,她……本想亲自来送的——”
梅如故打住他的话头,调笑道:“不必了,她一来就是君,我们都得臣跪君,麻烦死了。”
话落,梅如故敛容轻声道:“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郇寰一愣,又听远远望着马车的梅如故嘱咐他:“智极必伤,情深不寿,她从小心思就深,能劝她的人都不在了,不如你试试?”
郇寰对上梅如故深邃的眼眸,这双眼分明是时时刻刻都带笑的,此刻郇寰却看不出笑意,只读出了珍重。他喉咙一哽,艰难应道:“好。”
梅如故将这个“好”字在心里过了几遍,像是又了了一桩夙愿似的,松快地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就像长辈鼓励小辈那样,拍完就走了,和下一个人客套去了。
郇寰像是被梅如故那中气不足的两巴掌拍进了地里,在原地立了片刻,抬眼望了望马车,朝长亭下站着的其他人颔首示礼,才转身阔步走远。
今年悬水河泛滥得早,入夏的雨也来得急。
他携风伴雨回到了车上,将那一丝凉意、一缕药气、一分热浪、十万分书不尽的别离,统统带进了帘子里。
他知道沈明枳昨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早还特意画了个浓妆提气色,连选的裙子都是少见的橘红色。她是精心准备过的,纵然郇寰早上见过了这垂露石榴花般的人间景色,现在甫一上车,还是被惊艳到了。
她低垂的眉眼,发皱的袖口,看见自己回来时的按捺不住,都诉尽了她的焦灼。
梅如故方才的一番话又响在了耳畔。
“趁还未走,亲自去送送?”
沈明枳抿着嘴角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方才问:“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郇寰将沈明枳拢到怀中:“他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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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不必送了,我该上路了。”梅如故朝众人拱手笑道,将梅寻春招过来又叮嘱了几句,见梅依径还在闹脾气,正和柳曦既说这话假装看不见自己,心中不由发笑。
梅寻春看得出大哥眼里的伤怀,遂道:“我去叫四弟吧,大哥肯定有话想和他说。”
梅如故最爱逆反,“不必,我想说他还未必想听,算了——老乔!”
乔致用将和梅洐、梅沸的对话暂且放下,捋了捋被小孩子抓皱的袖子,边朝这里走边笑道:“怎么了?舍不得了?”
梅如故笑着白他一眼:“切,我是让你替我给窦宙、韦鑫问个好,也有很多年没有见了,唉,怪想念的。”
能主动说起韦不决,看来他们的心结是解了,乔致用不由得欣慰:“成,等他们回来了我一定将你的不舍一一传达!不过,窦家那小子……”乔致用用肘轻轻撞了下梅如故,让他往绿柳成墙的不远处看,就见长亭石柱后立着一玄衣箭袖的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下属说着话,眼睛如鹰般谨慎地扫视着全场,“他老早就来了,一直不好意思过来和你道别——”
这别扭的小孩子。
梅如故无奈地“呵呵”两声,等窦宇看过来的时候,朝他一颔首,算是领了他替窦宙前来相送的这份情。
窦宇一僵,面上还是冷冰冰的不显山露水,但脖子已经红透了,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将整个身子掩入亭檐下的阴影里。
柳曦既带着梅依径走了过来,见梅如故略带复杂地看了一眼梅依径,随后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碰到自己的胳膊,实则是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将一张叠起来的纸条塞入自己手中,随即板着脸“训斥”梅依径:“以后呢,我反正是管不到你了,你就多听听你三哥的话,你三哥管不了你,你就多听听你家柳大人的话……”
柳曦既还沉浸在梅如故偷偷给自己塞纸条的震惊之中,没咂摸出梅如故话中的酸味、苦味,等梅如故说完了话,最后于自己郑重一礼作别时,才悠悠回转过心神,“保重。”
梅如故背对着他们往马匹走,挥了挥手,那轻松自在又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如同少年时他们几个人日暮傍晚各回各家时的情状,好像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要在宫里见面,他心里烦得慌,一点也不想再见可又迫于礼节不得不道一声再会。
他向来是个不受拘束的。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好了,该去书院了。”乔致用见梅如故骑马走了,轻轻推搡了两下恋恋不舍的梅家双生子,对默默无言目光悠远的梅寻春和梅依径道:“我回家顺路,送他们去菁明书院吧。”
梅寻春温文道:“那就有劳乔侍郎了。”
梅依径刚失落地收回目光,想和负手立在一旁的柳曦既说一句话,就听官道尽头,悠然传来了梅如故的歌咏:“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羣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
马蹄声、铎铃声、犬吠声,左右往来的车轮碾地声、折柳相送的道别声、欲与凝噎的相思声,万物有声,万声入耳,万音嘈杂,可梅如故骑马越走越远,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他的心堂越来越亮。
“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冬被貂鼲温瞹,夏当服绮罗轻凉。行力自苦,我将欲何为?不及君少壮之时,乘坚车、策肥马良。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何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
梅寻春低声念道:“是曹子桓的《大墙上蒿行》。”
“带我宝剑,今尔何为自低卬?悲丽平壮观,白如积雪,利如秋霜。驳犀标首,玉琢中央。帝王所服,辟除凶殃。御左右奈何致福祥?吴之辟闾,越之步光,楚之龙泉,韩有墨阳。苗山之铤,羊头之钢。知名前代,咸自谓丽且美,曾不如君剑良绮难忘。”
梅依径心情不佳,嘟囔了一句:“心真宽,作别还能长歌一曲。”
“冠青云之崔嵬,纤罗为缨,饰以翠翰,既美且轻。表容仪,俯仰垂光荣。宋之章甫,齐之高冠,亦自谓美,盖何足观?”
梅寻春心情也不算不得好,尤其是今天一早梅如故就交了一封信给他,嘱咐良久,再加上梅如故入京回乡都不带家眷随行,一定要等自己在那边安排妥当后才肯将妻女接过去,这让他莫名有些不安,事情一直压在心上,让他不得安宁。然此刻,梅如故既然走了,他便要担起家中梁柱的责任,规束弟弟言行:“四弟,莫要多说。”
“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巵,为我行觞。”
梅依径愤愤闭嘴,转而想和柳曦既说句话,又听梅寻春道:“我正好要入宫,你随我一道吧,有些事我要和你谈谈。”
乔致用带着偷偷抹泪的梅洐、梅沸先走了,梅依径不能拒绝,只能和柳曦既道了别随哥哥一起骑马回城。
此时官道十里绵延,已经听不见梅如故的声音,但最后的作结,依然响在柳曦既的耳畔:“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他等相送的人也都七七八八地散干净了,才在长亭檐下、柳荫色里,展开了方才梅如故塞到自己手中的纸条。
不阿就见自家大人似是被纸上的字眼烫到了,看了一瞬便将纸条收进了手心,随后拢着袖子、隔着绵绵雨雾,往那马蹄印子消失的所在望去。
“为什么?”
梅如故还记得昨夜自己开头的这个问题。
“我爱他。”
爱吗?
柳曦既轻笑一声。
昨夜听见“紫微宫”时他就猜到了,可他不愿多想。他向来寡情,但对感情却极其敏锐,梅如故说他是个钝的,实际上,不过是他不愿深思不愿去想罢了。就如阎野放所说,情深不寿,他不愿有情执,让自己也沦为情感的囚徒。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前路凶险容不下他多情多执。
“不阿,去牵马吧。”
“大人不坐车吗?外头下雨了。”
柳曦既看着这朦朦如雾的雨,“小雨,不妨事。”
不阿只能应下。
这个季节,化隆少雨。
沈明枳在回城的路上接到栖凰山庄的消息,不由得想起了陆微来,便打算将郇寰打发去骑马,自己立即去一趟山庄,谁知郇寰居然矫情了起来,沈明枳也不能把要回刑部干活的人一并带过去,便只能认命地送他去启明门。
“这么着急,是要去见什么人?”
沈明枳下意识就要捻一个借口反驳他,忽然想起他们两个是坦诚过了的,是一条船上的了,她这样糊弄他未免有糟践他的信任的嫌疑。郇寰见她一瞬犹豫,便了然于胸,“你做事向来有你的道理,不必着急和我说。”
他话说得很宽慰人,却还是让沈明枳听出几分不悦来,沈明枳想反过来宽慰他,谁料郇寰继续道:“凡事都要慢慢来,不是吗?”
他隔着绸缎摩挲了下沈明枳的肩膀,心思随着动作转了,话头也随之变了:“只要不是去见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也不去见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
沈明枳挑眉,心道他这是在翻旧账,暗骂以前临川和辛莘带她去“嫖”男人不三不四。这人的心眼真是比针眼还小。
岂料郇寰这时像是有了读心的本事,比着自己的小拇指朝沈明枳凉凉笑道:“我的心眼就这么大,殿下可要体谅我。”
沈明枳眉梢一跳。
郇寰又贴得近了些,说话时嘴唇还轻轻蹭过她的额角,姿态旖旎,但话却说得不阴不阳:“当殿下的驸马可真不容易,不仅要防男人,还得小心女人;不仅要吃男人的醋,还要吃女人的醋……”
沈明枳被逗笑了:“那可真是难为你了。”
郇寰顺杆子往上爬:“是啊,我可不容易了呢。”
沈明枳心知郇寰将话题岔了过来,顺带起了个兴,是别有目的,至于这目的,她也能猜个**不离十,她也很有兴致和他玩这种无聊却有情调的游戏,只是现在是大早上,马上就要到启明门了,多少双眼睛看着盯着,总归不好让他放肆,是故她拍拍郇寰的手背打断道:“行,本宫知道了,本宫体谅你,本宫也会注意的——郇大人,你该上值了。”
郇寰心里惋惜,面上倒笑得妥帖,等马车停稳了,飞速地亲了下沈明枳的脸颊,便一闪身跳下车,做贼似地快步走入了宫门。
沈明枳无奈地摇摇头,“去栖凰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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