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数月辗转,终于行至蜀国地界,这里半年前被大辛吞并,现在竟看不到一丝战争的痕迹。
“殿下,臣就只能送您到这了,前方的路会有大辛的将士护送您。”
父王派陈相护我进蜀,可怜他一把年纪还要随我跋山涉水,我敲了轿身四下,陈相辛苦。
“殿下,此去一别,既是永别。殿下铭记,殿下在,姜国在。”
忠言逆耳,我抹了抹泪,目送陈相离开,风沙将他的白发吹起,仿佛真成了绑住纸鸢的线,他这个老头,也不知还有没有力气走回姜国……
一批铁骑来势汹汹,激起了黄沙一片。
我的手挡在面中,露出一双眼睛,望向对方的首领。
他一身铁甲,步伐沉重,黄沙吻过的皮肤,眉梢还带着疤。
我差点忘了东方不止有吴国,还有一路西下扩张的大辛。
“臣楚珏,奉吾王之命,护送珍妃回我大辛。”
我定住了神,他说他叫楚珏,可他叫楚珏,我的楚珏又在哪儿呢?
与楚将军相遇的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像条蛇一样缠着楚珏,他先是似水温柔,转眼横眉冷对,一剑斩断了我的七寸。
明明是梦,我却疼得满头是汗,在床上滚成一团。
守夜的婢女匆忙地跑向主将的营帐。
“楚将军!珍妃娘娘一直在喊疼,奴婢瞧着好像是快不行了!”
楚将军派来了军医,大辛的人都不知我的情况,军医一直问我是哪儿不舒服,哪里疼。
见我不说话,他们以为我是不肯配合,一个个摇头撂挑子打算不干了。
楚珏听闻,跨步走进了营帐,见到他的瞬间,我吐出了一口鲜血,淤血吐了出来,人也昏死过去。
楚家二将,说的是楚雄和楚珩,父子搭档,替大辛打下了无数河山。
楚珏归家,许久不见的父兄追着他问到底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她……是个公主。”
楚雄楚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猜出他们家老幺心有顾虑。
“且待兄长再拿下几座城池,到时候去求大王,不管是哪国的公主定不会委屈了她。”
楚雄很少见小儿子这个样子,他走上前去小声询问,“就这般喜欢呐?”
楚珏点点头,姜瑜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浮现了千万遍。
“她虽莽撞,却不失率真。她虽古怪,却不失可爱。她虽娇憨,却不失烂漫。”
营帐内,楚珏一脚踢翻了书案,强忍着心中的怒火。
“是你告诉她的?”
楚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白天遇到了姜瑜,那个害了楚家的罪魁祸首。
“她若不是逼迫公子娶她,老将军和少将军怎会遇难?活该死了王兄说不出话来。”
“出去!”
“公子!”
楚珏扶着眉,脑袋涨得发疼,“楚光,你出去,我不想迁怒于你。还有,今后莫要再叫我公子了。”
父兄过世,他便是楚家军的统帅,世上再无如玉君子,他背负着家族荣辱,血海深仇。
蜀国地势险要,崇山峻岭。
我们在深山竹林里走了数日,就快断粮了。
“娘娘,吃馕。”
婢子端着半只干馕,递到了面前。见我迟疑,她急忙解释:“娘娘放心,这是楚将军给的。”
我整日在轿中昏睡,喝点白水就能撑过去。他一个人高马大的将军,不分昼夜地带队,自是比我需要干粮充饥。我推了推婢子的手腕,示意她还回去。
“若是此物难以下咽,微臣这就去为娘娘猎一只野兔。”
语毕,楚珏敏捷地跳上马背。我望着他骑马离去的背影,一时手足无措。
我在原地等他回来,可他离开没多久,外面便起了骚乱。
吴国的人担心姜国与大辛联姻会对其产生威胁,便暗中派人埋伏于此。见楚珏带走了一部分人,他们便急不可耐地将我们包围起来。
“大辛的人听着!吴辛交好,我们也不想与各位刀剑相向,只要你们交出姜国公主,我们立马撤出!”
吴国的人开出了条件,只要交出我便可少去事端。眼下大辛的士兵群龙无首,他们本就对护送我一事颇为不满。我在轿中害怕得手脚冒汗。
“我们这里没有姜国公主,只有大辛的王妃!吴国的人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楚家军骁勇善战,他们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眼里只剩忠诚二字。
刹那间,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响彻整片竹林,我的轿辇被大刀劈掉了上半部分,马儿瞬间失控,扬起马蹄,尖叫一声便一路狂奔,我多希望前方等着我的是楚珏,没想到它却带我冲向了悬崖峭壁。
万般皆是命,我不再挣扎,一心等死。
绝望之际,后方响起了一阵急切的呼唤。
“姜瑜!”
“姜瑜!抓住我!”
“姜瑜!”
是楚珏,我扶着只剩半截的轿栏在无尽的颠簸里起身,他的马背上还挂着一只兔子。
我伸出手,可他离我那样远,我抓不住他。
下坠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这样也好,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
我以为自己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谁知老天不遂人愿,楚珏跟着跳下来的瞬间,我多么想要马上长出一双翅膀,带着我的爱人,逃离这场灾难。
天无绝人之路,多亏了峭壁上的几棵歪脖子树。
我和楚珏活了下来,更意外的是我竟能开口说话了。
不过楚珏不似我这般幸运,他伤得很重,想来是寻到我之前跟那帮吴国人周旋了许久,我将他安置在一个山洞当中,褪去了铠甲,他好像一点也没变。
我脱掉繁重的衣裙搭在他身上做了被子,又拿着他的剑去河里叉鱼,挑好刺的鱼肉煮成粥方便下咽,可我连续做了几天,他便昏睡了几天,楚珏迟迟不醒,气若游丝。
我枕在他的胸膛之上,听他微弱的心跳,嘴里一遍又一遍默念他的名字。
深夜,我寻得一片空地,挖了个能容得下我俩的大坑。
天蒙蒙亮,坑也跟着挖好了,谁知老天耍人是一套又一套的,我返回山洞的时候,楚珏竟能起身了。
“楚珏!”
我不管身上的泥土,一把冲上前去将他抱紧。
“楚珏,你终于醒了,我以为…我以为…你快死了…”
死过一次我才知道楚珏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此刻我已然将家国大义抛诸脑后,一心想隐姓埋名地与他共度余生。
可那只是我的想法,楚珏僵在原地,既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抱住我。
片刻之后,他冷冰冰地开口。
“珍妃救命之恩,微臣无以回报。”
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窟,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与他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洞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就是这里,昨夜就是在这找到将军的。”
我低头看向地面上倒放着的几个药瓶,看来是我想多了,我哪有什么神力能让人起死回生。
楚珏将我的衣物叠好双手呈上,之后带着铠甲佩剑匆匆离去。
洞外,他跪对一众部下,举起长剑,“诸位将士!若不是珍妃娘娘屈尊降贵,楚珏贱命一条早就追随父兄而去,此等恩情,我无以为报,愿誓死护送珍妃娘娘平安抵达都城!”
语毕,他一剑划开了掌心,楚家军的将士们见此,皆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
口号震天动地:“誓死护送珍妃平安抵达都城!”
而后数月,我们跨越了大小山川,终于平安抵达了大辛都城。
辛王宫气势磅礴,富丽堂皇。
正如父王所说,辛王年事已高,待我如笼中之鸟。
我同她最小的女儿丽姬一般大,丽姬天真烂漫,她的声音如灵鸟一般清脆动听。
“娘娘,你真好看。”
丽姬在我这待了好一会儿,也犹豫了好一会儿。
“听闻是楚珏将军护送您回来的,您觉得楚珏将军好看吗?”
丽姬问我这话的时候,极度羞赧,脸像是被桌上的红果染了颜色一般。
“楚将军他……”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楚珏无疑是极好的,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与之媲美。
他笑的时候如此,他拒绝人的时候亦是如此。
“唉……大辛什么时候能不再打仗,楚将军送您回来之后又走了,这一走都三个月了。”
丽姬喜欢楚珏,她不喜战争,只是因为带兵打仗的是她心爱之人。
又过了三个月,都城吹起号角,将军凯旋而归。
辛王殿前设宴,时隔半年,我终于又见到了楚珏,我本应该对他断了念想的,可我实在是忍不住。
他面庞又添了些我没见过的伤口,人也黑了不少。我每日养在深宫,肤白如鬼魅。
一想到在岚院的时候我是何等样子,脸上不由自主地挂起了淡淡的笑容。
“想来珍妃是头一次参加庆功宴,孤从未见她笑得如此明媚。”
“楚将军劳苦功高,得此良将,是王之所幸,大辛之所幸。”
我自酌一杯,烈酒穿肠过,灼得内里一阵难受。我低下头,不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
“陛下,臣有一物要呈于陛下。”
楚珏走到大殿中央,得到辛王的允许,宦官端上来一个罩着黑布的盒子。
揭开黑布,里面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陛下,此为吴王楚的项上人头,还请陛下笑纳。”
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大仇得报。
我激动得浑身战栗,恨不得立马冲下去将吴王的头当球踢。
“将其放置灵宝馆!”
辛王缓缓走到台下,“爱卿护送珍妃有功,又替朕拿下一城,想要孤赐你什么,孤皆可如愿以偿。今后若是再有谣言陷楚家于不义,孤定当严惩。”
“护送珍妃是职责所在,微臣不敢向陛下邀功。”
辛王很是满意,他看向楚珏,眼里满是欣赏。
“你们楚家忠肝义胆,你父亲为报救命之恩便弃吴投身于孤,大辛今日如此,有你们楚家多半的功劳。”
辛王握住丽姬的手,满是慈爱,“孤听军中传言,你倾心于公主,可有此事啊?”
“微臣不敢肖想公主殿下!”
楚珏双膝跪地,此刻我的心像是被谁抓紧了一般。
“如今朕有意遣散楚家军,部下论功行赏,不需要你再夺取城池,孤亦有心将丽姬许配给你,你可愿意啊?”
皇恩浩荡,不敢不从。
楚珏成婚的这一天,我接到姜国的书信。
父王病殁,母亲撞柱而去,大姜国亡。
陈相的话言犹在耳,我在,姜国在。
如今姜国没了,我又该去往何处呢?
君无戏言,楚珏婚后不再征战沙场,他虽少了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人却一时半刻都不得闲。
辛王近日钟情于钻研长生不老之术,各地奇人异士应诏入宫。
这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没人愿意做,楚珏挺身而出,因此挨了不少谩骂。
既是炼药那就得有人试药,宦官们连同我在内抓了十多个辛王宠爱的妃子。
“各位娘娘,能为陛下试药可是恩赐,可不是谁都能不老长生的。”
那位公公叫来侍从,架着一位娘娘的胳膊,仰头就将一碗汤药灌了进去。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那位娘娘便口吐白沫,死状极为恐怖。
其余的人被吓得哭不敢哭,瑟缩得大气儿不敢喘一声。
“哎呦喂,怕什么呀,反正最后都是死。等陛下殡天之后,各位娘娘也是要殉葬的,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他嫌弃地擦了下手上的药汁,转身离去。
我松了口气。从前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惹怒了辛王牵连姜国。
如今这路眼看着就要到头了,我倒有些释然了。
毒药研制了一批又一批,娘娘们死的死、疯的疯,一轮又一轮,不知何时会轮到我。
这日,丽姬比宦官来得早些,她气势汹汹地踢开了宫门。
她虽嫁了出去,但还是一朝公主,没人敢上前拦她。
我被她揪住领口,有些窒息。
丽姬肿着眼,像是哭了好久。
“娘娘啊,楚珏从未见过我,又怎会对我动心?”
她看我的眼神不复从前那般无邪天真,只剩埋怨和憎恨。
“婚后他从不碰我,也从不让我近身,直到那日天寒,我想给他加床被子……”
丽姬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更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泪水划过她的面颊,她颤抖着嘴唇,她要说什么?我笑得不能自已,十分期待。
“楚珏仿佛被梦魇折磨得十分痛苦,我想要叫醒他,哪曾想听到了你的名字……他叫得十分凄切,公主啊公主,我们珍妃娘娘原本也是姜国的公主啊……”
丽姬一把将我推出了三尺远,她似乎还不够解气,在屋里到处翻找着,最后拿起剪刀对着我的脸便划了下去。
明明伤在我的身上,她却叫得比我还要凄惨。
我破了相,没有福气再和辛王同享长命百岁。
相貌丑陋,连殉葬的资格也没有了。
没等不老药出世,辛王便薨了。
人还没下葬,各方势力一举攻入大辛皇宫,朝代更迭向来如此无情。
我趁乱潜入了灵宝馆,带走了王兄的头颅。我想和亲人爱人一同回家,可等我找到将军府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楚将军呢?”
我拦住一个赶着逃命的大婶,她不耐烦地挥掉我的手。
“哪儿还有什么将军啊?早带着家眷跑啦!”
我站在满是硝烟的街道上,大概是明白了,脸上结痂的地方隐隐作痛,仿佛被火灼烧着。
我将装有王兄的箱子抱紧了些,姜国路遥,就只有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
好在年轻时有过跋山涉水的经历,我花了一年的时间终于把王兄带回故土。
姜国不在了,百姓竟还会来祭拜这位死去多年的皇子。
我替王兄感到欣慰,小心翼翼地绕过碑前的供品,找了个大差不差的位置,挖了个深坑,将王兄的头颅放了进去。
心愿已了,尘世对我来说已无任何眷恋。
寻死路上,我被一老妪拦下,她说我长得像她失散多年的女儿。
我脸被面罩遮住,婆婆莫不是寻我开心?
“婆婆,您认错人了吧?”
婆婆佝偻着腰,腿脚也不太利落,拽起人来可有劲儿了。
我被她拉到一间屋子,这屋里挂着的都是她女儿的画像,看上去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
我守着婆婆,跟着街坊邻居,一起织布为营生,日子过得有些滋味儿了就不想着死了。
“小鱼啊,你看看你这手艺,我们之中就属你织得最好。”
被她们一夸,我在屋内干得更起劲了,织布机被踩得哇哇直响。
不知何时屋外开始变得热闹了起来,大姐们围着一个白衣男子,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
“小兄弟成婚没有啊?我们这如花美眷多的是呐!不如再纳一妾啊?”
大姐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给那人吓得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家有娇妻,善妒,不敢惹怒。”
我循着声音,向窗外望去,看着身姿,竟还真是个标志的。
“那真是可惜了,不然就把我们小鱼和你凑成一对儿了。”
大姐真是的,怎么也不背着我点儿,我羞得拿掉叉竿,撂下窗户,躲到了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那位郎君也是经不起捉弄,拿了布匹放下银钱就要走。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小兄弟既是成婚了,以后就穿得难看些,咱们这帮女子的魂儿都要被你勾了去。”
那小郎君竟是个倔强的,他抱着布匹,望向紧闭的门窗,眼含热泪地呢喃了句,
“吾妻,爱看。”
会有男主视角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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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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