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亮,昨夜的雨水在窗上留下参与的痕迹。
方杳猛地睁大双眼,像溺水之人终于从水面浮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想起来了。
望月江和福顺酒楼。文启元和那本《魏晋清谈考》。和程宋在那天下午关于道门和炁的讨论。
——还有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方杳从床上爬起来,推开卧室的门。
今天是周一,许群玉已经去明虚观上班,餐桌上的保温罩里放着他准备好的早餐。
家里布置一如往常,可在她眼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许群玉真的在用手段防止她与外界接触,抹去她的记忆,追踪那些试图接近她的人。
方杳意识到,文冼来找她,或许背后就是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在推动。
因为文冼是普通人,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严重后果。
她想到这里,立刻给文冼拨去电话。果然,文冼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尽管文冼不记得了,上次去图书馆之后,她却还给《魏晋清谈考》的作者发去又见。
为了不让许群玉生疑,方杳胡乱吃了两口,拎起包迅速冲去学校,打开电脑。
崔昭祺果然回信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崔昭祺这时候就在宜云。
他在北市一所名牌大学历史系担任讲师,这次来宜云是为了和宜云大学合办展会,主题是魏晋时期的墓葬文化。
方杳不相信这是巧合,她肯定可以从崔昭祺口中知道什么。
她拨通了崔昭祺在邮件中留下的电话号码,对方接通一听来意,声音热切了几分,直接问他这个中午是否有空。
两人就约在了宜云大学的展会现场附近见面。
历史系共有三座教学楼,地下连通,分为展厅和咖啡厅两个区域。
一踏进咖啡厅,方杳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转头看去,角落的桌边坐着位年轻男人,戴着无框眼镜,模样斯文清秀,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从她进门到落座为止,崔昭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太像了。”他喃喃,“但您怎么可以是许道君的妻子?”
正常人最多只会称呼“道长”,不会用“道君”这个词。这下方杳确定了,崔昭祺不仅认识许群玉,还知道许群玉的真实身份。
他喃喃了好几次“不应该”、“不可能”,不敢置信般再次问:“您真的是许道君的妻子?许道君?这怎么、怎么可以啊.....”
什么叫“怎么可以”?
崔昭祺苦笑着说:“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这件事。”
方杳问:“这是什么要命的秘密么?”
“我不知道这要不要命,但这件事让我有些害怕。道君们和我们这类人不一样,他们的喜怒就像雷霆,劈在我们身上,荣华富贵就都成了草木烟灰.....”
崔昭祺好像顾忌着什么,讲话开始变得弯弯绕绕,方杳却听出了一点背后的意思,“你是说,你们家有许群玉庇护气运?”
可崔昭祺摇头,“我不知道您对悬象天门了解多少。他们这一脉,在世的弟子有五人,多少都对我们家有所照顾,所以我们家世世代代气运都很好,干什么成什么,就算躺着什么也不干,都能衣食无忧过一辈子......”
这是什么天大的好命,方杳惊奇。
“但是。”崔昭祺话音一转,“真正庇佑我们的,是李道君。他是五个弟子中最长的那一位,是许道君的师兄。我这次来宜云办展,其实也是借机会在这里拜见他。”
方杳想起自己昨晚遇见那个容貌俊美,气质特殊的男人,相比崔昭祺说的李道君就是他了。
“......而李道君。”崔昭祺深吸一口气,“就是当年和我家崔娘子结成夫妻的道士。”
方杳沉默了很久,意识到崔昭祺没有在开玩笑。
事情的走向变得越发奇怪,她勉强理清了当下的关系。
她长得像已逝的崔娘子。
崔娘子的丈夫是李道君——李奉湛,许群玉的师兄。
而许群玉,选择离开宗门,和她结婚了。
在她艰难消化这些消息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震动,是许群玉来电。
电话接通,他的声音依旧温柔。
“吃午饭了么?”
方杳麻木地应:“吃了。”
“晚上想吃什么?”
“看你的安排。”
崔昭祺默不作声,等她挂掉电话,才仿佛是鼓起勇气般说:“方小姐,我有一个问题。”
方杳见他欲言又止,问:“您直说。”
崔昭祺注视着她,眼里满是困惑。
“您真的是凡人么?或者说——您真的是人么?”
*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际线被雨水晕成雾色,市中心十字路口绿灯亮起,几辆轿车飞驰而过,路边水花飞溅,路人叫骂声遥遥传到写字楼的窗子里来。
房间内,云母屏风上山水重叠,桌边香炉散出白烟袅袅。
落地窗前的纱帘合拢,外来光线变得雾蒙蒙的,模样秀致的道童倒好茶水后就悄声离开,将门轻声关上。
晓山青推开门,见许群玉正在打电话,立刻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像他们这样的人,除非是为了应付普通人,哪里用得上电话这种东西。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许群玉,又看了看坐在一旁,面色冷淡的李奉湛,心里痛苦哀嚎,面上却还算冷静。
“白玉京的高层就要到了,会议等下就开始。”
说罢,他迅速地关门离开,许群玉也终于挂掉了电话。
会议室内只有师兄弟两个人,一时间安静如死。
过了足足一分钟,李奉湛终于开口:“我本来不想管你的心魔,但现在到这一步,我不得不管。”
“师兄想怎么管?”许群玉淡笑看他,“我还以为你对她无动于衷。”
“她不是真的,你也不过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罢了。趁我对你还有几分容忍,你最好尽快把这件荒唐的事情了结。”
许群玉垂下眼帘。
“原来师兄也会读李商隐,不知道这首诗你有没有读到最后一句。不过这并无所谓,师姐已经死了,你我都知道,我身边的不过是‘蝴蝶’罢了,你就不要管我在梦里怎么跟蝴蝶相处。”
“你让她死后不得安生,还需要我多说?我们教养你,将你养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夫妻的?”
李奉湛声音冷了下来。
“把你的那只‘蝴蝶’处理掉,否则等我再看见她,我会直接动手帮你处理。”
许群玉端起茶杯,面无表情地看着茶汤内的倒影。
“我确实比不过你的狠心。”
他掀起眼皮,冷冷看向李奉湛,语气一沉。
“也是,如果不是你心狠,师姐又怎么会对你心灰意冷——”
砰地一声,泛着珠玉光泽的云母屏风碎成无数片。
门猛然被打开,晓山青脸色僵硬地看了眼狼藉的地面,开口:“人到了。”
李奉湛淡淡说:“先找人来把屏风换了。”
道童们战战兢兢清理了房间,晓山青便领着一行人进来。
为首的男人年约三十,穿着一身唐装,白白胖胖,一副和善的样子。中年人两侧又各有两名穿着素色练功服的年轻男女,无一例外留着长发,高束在脑后,神清目明,气质非凡。
两拨人相对而坐,中年男人先开口说话。
“9月6日在景区发生的送假葬事件,和9月13日在福顺酒楼发生的伤人事件,作案者都是通过面具远程操纵现场。经我们核查,应该是三昧基金会的乙五犯下。而乙五经过搜魂已经死亡,关于搜魂结果的报告我们已经收到了。”
说完核查结果,理事周不讳端起茶杯缓缓吹了一口热气儿,试图把心口的紧张也一并吹出去。
“但是。”
周不讳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汗,用最窝囊的语气向面前三位合神以上的道君发出严正警告:
“搜魂会给修士带来极度的痛苦,哪怕针对犯下罪行的邪修,在没有经过公司批准的情况下绝对不能使用。李道君身为公司董事,应该严格约束门中弟子,许道君虽然不是公司职员,但在道门威望深远,更应该以身作则......”
说到这里,周不讳给起身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亲自给他们续上茶水,嘿嘿笑道:“但这次情况特殊,许道君乐意帮忙维护人间秩序,出发点是好的,下次注意就行。”
“周理事人如其名。”
周不讳倒完茶,屁股刚沾上椅子,闻声抬起头,蓦地对上一双诡谲的瞳孔。
他背后冒了冷汗,低下头去,“道门受升真玉律管束,升真玉律又是仙人们亲自交给您,由贵派负责监察实施的,哪有好与不好的评判,一切都是仙人旨意。”
李奉湛笑了,“希望周掌门也是这么想的。”
白玉京执掌道门秩序一千年,扶正黜邪,各大门派组成董事会,再各自派遣人员进入管理层,向道门招募合资格修士组成刑司、学司、财司,分管道门内的律令、教育和交易。其中刑司最特殊,由悬象天门执掌,律令之下,他们要杀便杀。
悬象天门之下实力最强的是灵均宗,两个门派交恶已久。偏偏灵均宗这个百年又占着轮值总理事的职位,抓到悬象天门的小辫子就想趁机吆喝两句。
周不讳给灵均宗做事,换做从前的说法,他就是个房檐下讨生活的家臣。迫于上司压力跑到人家悬象天门面前摆微风,被暗讽一番,他也只能认了。
午后又下起瓢泼大雨,周不讳带人匆匆离开写字楼,车门一关,如释重负。
弟子坐在他身边,小声说:“李道君怎么来了.....”
周不讳嗐一声:“碧云天在这附近,他是去看夫人的。”
小弟子年纪轻,惊讶道:“李道君有夫人?怎么从前都没听过?”
“他夫人走的时候,你祖爷爷都没出生。悬象天门的事情,不要议论,也不要乱问,尤其是关于那位夫人的事情,提也不要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假作真时难辨(十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