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围观法会之外,还有不少人聚在售卖符箓和护身符的摊位前。等许群玉离开法会现场后,大殿内的人散了不少,都涌向摊位问哪些是许道长画的。
守着摊位的小道长站上小板凳,无奈大喊:“许道长画的符在对面摊位免费领,领完就没了,还想要的可以等许道长之后上班来排队,门口有值班表!”
方杳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叫她:“嫂子!”
她扭头一瞧,见走廊尽头站着个穿着黄色道袍的小道士,笑着说:“小刘?”
“哎,许师兄让我领你去寮房。”
寮房是观内道士休息的地方,方杳进门时,许群玉刚换好衣服,角落里传来几声鸡叫。
“乡下的土鸡,小刘妈妈送的。”
许群玉走到角落里,掀起一块黑布,里头是只大公鸡,大红鸡冠,羽毛鲜亮光泽,一对眼珠子神采奕奕。
在道观加班结束,道骨仙风的许群玉就这么提着鸡笼,骑上小自行车,载着方杳回家。
方杳原以为这只鸡会在家里苟活两天,却没想到回家后,它直接被许群玉带进了厨房。
许群玉穿上围裙,一手抓鸡,一手握刀,放血拔毛一气呵成。
她靠在厨房边上,“今天日子特殊,你们不是要持斋么?”
许群玉关上水龙头,骨节分明的手握住菜刀,往鸡脖子上一砍,“吉利不吉利的都是门内的讲究,你不是门内人,饿了就吃。”
他砍鸡的动作行云流水,“再说了,生有时,死有时。这只鸡的命数就在今天,你不吃它,它也会因为别的事而死。我刚才那刀很快,为它超度过,它没有很痛苦。”
方杳盯着许群玉握刀的手。
他的手很白,乍一看像是读书人的手,但其实那只手力量很大,力道很巧,杀鸡动作利索,连多余的血都看不到,只有淡淡的血迹顺着指缝流淌,有种说不出的狠。
方杳的目光落在桌上还没收起的那碗鸡血上。
血腥气息溢满厨房,在她鼻尖久久不去。
等吃过夜宵,她还是能闻到那股气味,忍不住问许群玉:“是不是洒在哪个角落里没擦干净?”
许群玉说:“是鸡血没收,你去休息吧,我来收拾。”
方杳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到半夜的时候,家里响起了奇怪的声音,金属在石板上来回摩擦。
方杳朦朦胧胧醒来,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发现身侧已经空了,睁眼才发现许群玉不在卧室。
她起身离开卧室的门,看见走廊尽头的书房大门半掩,里头亮着光。
咣——咣——咣——
门缝后有火星刺啦作响,高温沿着门缝向外蔓延,家中热得仿若容纳了一整个太阳。
方杳走到书房前,从门缝中往里看去。
书桌和书架都不见了,变成一方漆黑的铸剑台。
许群玉袖子卷起,手举铁锤,小臂肌肉紧绷,将那锤子狠狠砸上剑身。他好像非常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到来。
方杳想要问他这房间里是怎么回事,可还没等出声,就见许群玉抬起手,指尖按在他的后颈处。
他白皙的皮肤之下有几节脊椎凸起,指尖一划,皮肤裂开,露出鲜红的血肉和森森白骨。
方杳闻到了血腥味,与此同时还有人骨那种生涩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她有些想吐,捂着嘴,眼睁睁看着许群玉抽出了他一截脊骨。
他把骨节扔在了剑上,高温迅速融化了白骨,血液也淌进了剑身中。那把剑泛起莹莹的白色光泽,一股沉重的、压迫性的气息从剑身上弥漫开来。
就在这一瞬间,火光瞬间熄灭,高温褪去,铸剑台消失。
书房内的窗帘遮住了所有日光,一片漆黑中,只有那道长剑的光芒亮起,映照着许群玉俊秀的脸庞,还有他那双清澈剔透的眼睛。
他缓缓抬头,看向门口。方杳和他对上视线,忽觉最后一丝热气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入骨的寒意。
她艰难开口:“你在做什么?”
许群玉说:“炼剑。”
“什么剑?”
“慧剑。”
“慧剑是用来做什么的?”
许群玉不说话了,凝视着她,长睫上浮动着极冷、极轻的光影。
方杳汗毛耸立,在一种莫名的直觉下转身往外逃去,脚下却猛地踢翻了什么,一阵火辣辣剧痛。
她低头一看,脚边是翻倒的瓷碗以及一滩腥气四溢的血——
眼前猛地一黑。
等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正躺在许群玉的怀中。
被窝藏着体温,许群玉的手臂搭在她腰上,正缓缓抚摸她的后背。
他的声音轻声说:“你做噩梦了。”
“我......做噩梦了?”
方杳将额头抵在他肩上,眉头微皱,“我刚才下床,看见地上有碗鸡血。”
她感觉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自己真的看见了什么,又好像在做梦。
几个呼吸之间,只觉得许群玉掐着她腰部的双手力气变大了,那似痛非痛的感觉让她神智忽然清明了一点。
许群玉看见她眼里的清明,目光一瞬间又变得很深,很冷。
只是这目光转瞬即逝,他很快俯身。
两人的身影被灯光投射到墙上,融成一道影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许群玉细细亲吻她的脸颊,“是你做梦了,鸡血怎么会在卧室?早就在厨房处理了。”
另一股浅淡的香气钻进她鼻中,墙上法铃响动。
倦意来袭。
方杳想,大概是错觉吧。
*
翌日晚上,许群玉特地熬了安神的中药。
那场噩梦将方杳吓得不轻,大约是中元节看了法会,夜里思虑过重。好在许群玉熬的药的确有用,接下来几天里,她没再做什么奇怪的梦。
时间眨眼到了周六。方杳这天不用上班,许群玉却要守庙。
说是守庙,其实就是值班,大多数时间就枯坐在那儿,给游客解签指路,等道观下午关门了,还要给观里扫尘整理。
她一走近观里就又碰见了小刘道长。小刘热情道:“嫂子,又来送饭啊,我正要去给许师兄接班。”
“嗯,是啊。对了小刘,谢谢你上次送的鸡。”
“别客气。不过中元节那天,许师兄真的用鸡血了么?我还觉得奇怪呢,中元节不该用这么烈的材料才是,他要用来克什么煞呢?”
方杳一愣,“克煞?”
“是啊,中元节嘛,为了防止外头的炁冲撞家里的东西,就摆碗鸡血在窗边.....话说回来,你们用上了么?”
方杳迟疑,“应该是没有的,群玉倒掉了。”
“哦,我想也是用不上。不过鸡血煮火锅也挺好吃的。”小刘道长摸了摸肚子,“嫂子,那我干活去了,改天约火锅啊。”
他们已经到了解签处。
夏天的炎热已经撤去,深秋的肃杀还没有到来,当下天气正好。
树下架着一方长桌,阳光从树梢里漏下来,金色光斑洒落在人的肩头。
“我最近总是腰酸背痛,回老家的时候有人说我鬼上身......”
许群玉抬眼,将面前的老太太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微微一笑:“不要迷信,去医院看看吧。”
他给香客们一一解答完,看了眼高悬的日头准备收摊,又有位女孩儿小跑过来。
这女孩儿看见他的脸时愣了一下,脸颊飞速染上霞红,眼睛亮晶晶的,“道长,能不能给我算一下桃花运啊?”
许群玉声音温和:“抱歉,不行。”
他指了指桌上贴着的那张手写纸条,上头是一行飘逸劲瘦的大字:把握自身命运,拒绝看相算命。
女孩儿盯着他白皙漂亮的手,决定把握一次命运,鼓起勇气问:“那我能要个微——”
许群玉拿起笔在值班表上签字,“嗯?”
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女孩儿直勾勾盯着那枚戒指,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来接班的小刘笑眯眯地在桌后坐下,“这位师兄要午休了,人家太太都拎着饭盒等着呢,我来吧。”
小刘模样周正,穿道袍的样子也气质不俗,可与许群玉相比就显得十分朴素。女孩儿面露失望,小刘倒仍然是乐呵呵的,接过签讲解起来。
方杳早上没说要来送饭,许群玉见到她很高兴,立刻结束工作带她进寮房。。
寮室的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柜,连床都没有。四处摆了不少书,桌上是用于画符的朱砂、毛笔、黄纸和印章。
方杳把饭盒放在桌上,拿起一张新写好的黄符:“昨天我看很多人抢你写的符,这真的有用?”
“书符是藏炁于纸上。‘炁’就是藏在人体内的能量,修行的人打通体内关窍,能让‘炁’流通显形,而真文是与天地沟通的通道,我通过运炁将真文写在符纸上,盖上刻有仙人名号的印章加持......”
许群玉话音一顿,总结:“能起到安慰人民群众心灵,丰富精神生活的作用。”
寮房简朴的白墙上贴着张醒目的奖状,表彰许群玉同志在阳新街道组织的“讲科学,创新风”科学文化培训拿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许群玉这行说白了也是服务业,还是知识类的,学无止境,每个月都有各种各样的培训和论坛,三千月薪的工作挣得很不容易,据小刘说许多师兄都选择在道缘堂兜售符箓和工艺品赚取外快。
“其他人的符箓都会放在道缘堂里卖,你的怎么就是免费送的?”
许群玉:“我的职级不够。”
趁他吃饭,方杳替他收拾了一下寮房,发现墙边放着个旅行包,“这包不是咱家的吧?谁放你这儿的?”
许群玉吃完最后一口,慢条斯理擦嘴,“有个师弟今早过来找我说了两句话,顺手把自己的包放在这里了,等会我给他送过去。”
“行,那我走了,晚上早点儿回家。”
文化商业街在下午稍微热闹了一些,不少人聚在一家刚开的奶茶店前排队。
方杳正往公交车站走去,路过奶茶店时脚步一停,看了一眼招牌上的菜单,忽然想起许群玉的房间里没放水杯,于是走到队伍后头,排半个小时的队买了杯冷泡茶,掉头又往明虚观走去。
再次进观里,方杳在解签的院子和卖符的道缘堂都没看见许群玉,提着茶正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路过走廊尽头的拐角时忽然听到了道冷淡的声音。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这是许群玉在说话。
另有一道男人的声音响起,语气急冲冲的,“不要我管?都那么多年了,你还没解决那东西,也不让我帮你看一眼情况......”
方杳定住脚步想再听几句,却没想小刘恰好从走廊另一头过来。
“哎,嫂子,来找许师兄啊?他刚才还在寮房里呢,要我去叫他么?”
这声音响起,里头的交谈果然断了。
许群玉从院子里走出来,高挑的身形几乎挡住了走廊尽头的门框,目光落在方杳身上时猛然一顿,“怎么回来了?”
见许群玉满脸意外的样子,方杳歪过身子朝他身后看去,恰好与一个年轻帅哥视线相对。
这年轻男人看上去和许群玉的年纪差不多,肤色较深,颈项间还戴着一颗狼牙,不是常见的打扮。他在看见方杳的那一刻也愣住了,视线黏在她脸上,目光先是很茫然,随后渐渐变得惊愕、意外,不敢置信。
方杳看向许群玉,眼神里写着迷惑。
许群玉揽过她的肩,告诉对方这是自己的妻子,随后又向方杳介绍:“这是我的师弟晓山青。”
方杳再次打量面前的人。
她几乎没听许群玉提及师门,逢年过节也从没见过那边的人,一直当他的师门不存在,。
这位名叫晓山青的男人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打量,目光十分复杂,一脸欲言又止。
方杳微微一笑,“你的名字不常见,这是你的真名?”
她笑起来时都给人一种和善可亲的感觉。晓山青神情更加怔然,片刻后才声音滞涩地开口:“......是真名,身份证上就这么写的。”
“真是好听。今天有空吗?不如来家里坐坐,吃个饭?”
“他还有事。”许群玉拉住她的手,“下次吧。”
方杳一听,“既然这样——”
“没关系。”晓山青神色恢复了正常,“我正想着要上门拜访。”
回程时时间已晚,天际云层翻涌着粉紫的霞光,落在居民楼斑驳的墙面上,陈旧而静谧。
“这房子是我们学校配的,但装修之类的都是群玉安排。我是看不懂这些葫芦铜钱的装饰品,但你们应该挺喜欢这些玩意儿。”
入门玄关处是一鼎香炉,边上摆着两人的红底结婚照,旁边的置物架上是几串刻符的葫芦和铜钱,用绳子串在一起,家里各个角落都能看到类似的物品。
方杳把许群玉赶进厨房洗水果,招呼晓山青在客厅坐下,给他倒了杯茶,“你是从哪儿来宜云的?”
晓山青接过茶杯,低声道谢,“从天山来。”
方杳惊讶:“西北?你们师门的人都在山上住么?有多少人?”
“我们师门有很多人,分为外门弟子和亲传弟子。我和群玉是一个师父,都属于亲传弟子。他排行第二,我排第三,下面还有一位师弟和一位师妹,上头......还有一位师兄。”
提及“师兄”两个字,晓山青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方杳,目光又扫向在厨房穿围裙做饭,一副贤惠温顺好丈夫模样的许群玉。
他拿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许群玉端着水果出来,对方杳说:“家里没有生抽了,你能去小区门口买一瓶么。”
方杳应了声,随即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既然是你师弟,那也算半个亲戚,有什么事儿别上脾气,好好聊聊。”
许群玉朝她露出个笑,连声说好,让她安心。
等方杳出门,他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转身走到晓山青身侧的沙发边坐下。
“茶喝完就走吧,饭就不留你的了。”
晓山青没动,环视一圈这装饰温馨的房子,扫过那宛如装饰物的铜钱和铃铛。
他起身走过去,将其中一枚铃铛拿在手里掂了掂,没有听见响动,指尖摩挲了一下外侧刻下的符,便握着铃把翻转一看。
这金铃内的铃舌被染红的墨斗线包裹,内壁也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晓山青冷笑。
“铃铛外刻定魂符,内刻镇邪符。许群玉,你真是太有心了。拖了那么多年不动手,我看你真是疯得彻底。你——你对屋子里那个.......做了什么?连我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是人。”
许群玉语气平静:“你看也看过了,多余的别问。你不是还有事要办,忙你的事情去。”
“如果掌门师兄——”
晓山青还没把话说完,客厅内忽然凭空生风,下一秒,他面前出现一把泛着金光的小剑。
小剑并无实体,通体裹着凌厉的灵炁,毫不留情地直指他眉心。
晓山青的脸色瞬间变了。
“别在我和她的家里提起那个人。”
许群玉声音冷淡。
“把握自身命运,拒绝看相算命。”取材自成都文殊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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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假作真时难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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