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红点落雪时
晨露在蒲公英绒毛上凝出细珠,像谁落下的碎钻。苏挽月盯着铜管末端颤动的棉线——那是她昨夜新系的信号标记,此刻正以三短一长的频率轻晃,像某种濒临窒息的心跳。
“姑娘,我弟弟开始出痘子了!”茯苓撞开房门,发辫上还沾着昨夜翻墙时的草籽,袖口蹭着团暗红,“城西药铺说这是天花,要拿人去烧......”
她指尖扣住对方手腕,寸关尺脉如乱麻缠手,虎口处的痧痕红得发紫,正是疫毒入里之相。忽然想起《本草纲目》里夹着的半页残方,边角画着带露的忍冬花,旁注小字:“痘疮初起,以辰砂拌豆衣,调以人乳......”
“去把东厢房第三格的黄杨木匣拿来。”她扯开床底暗格,取出师父临终前封在蜡丸里的“避痘散”,蜡壳裂开时飘出清苦药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记得用沸水焯三遍银针,针尖要在松烟墨里浸足半炷香。”
茯苓攥着药匣的手忽然顿住,盯着她发间那片紫色绒毛:“姑娘,您昨夜去冷宫后墙,是不是又见到......”
“先救人。”苏挽月截断她的话,银簪挑开患儿领口——胸口密布的红点已从丘疹转为疱疹,顶端泛着青白,像撒了把碎玉在雪地里。忽然想起幼时见过的疫区,村口的槐树挂满避邪的红布条,却挡不住棺材一辆辆往乱葬岗拉,那时师父总说:“痘疮无情人有情,莫怕沾身,怕的是人心先死。”
辰时三刻,太医院西院的偏门“吱呀”开了道缝。林太医裹着狐皮大氅溜出来,袖中掉出张泛黄的纸,墨字在晨雾里洇成团:“避痘秘方:穿山甲炙焦三钱,辰砂一钱......”
“林院判这是要去哪家问诊?”苏挽月倚着门框,指尖转着沾了松烟墨的银针,针尖在晨光下泛着幽蓝,“昨夜城西李娘子抱来的孩子,可是出了红痘?”
对方骤然变色,狐皮领子里抖落几片碎银,滚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你、你竟敢私自查访!太医院早有规矩,天花属不治之症,该送......”
“送‘痘人坊’活埋是吗?”她逼近半步,银针抵住对方手腕寸关穴,“可我这儿有个方子,能让未出痘的孩子免灾,已出痘的减轻毒势——不知林院判愿不愿意,用您私卖的‘避痘方’来换?”
林太医瞳孔骤缩,袖中藏着的账本角露了出来,账页上密密麻麻记着“王员外二十两”“张千户五十两”,每笔银钱后都画着个小圈,像极了天花的疱疹。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锣声,七八个衙役抬着木板车狂奔,车上躺着的孩子浑身裹着红布,只露出半只沾着泥的脚,脚趾缝里还嵌着颗紫色蒲公英的绒毛。
“不好了!”茯苓跌跌撞撞跑来,鬓角沾着血珠,“南街刘婶的孙子浑身烫得像火炭,街坊说要把他们一家扔进护城河......”
苏挽月猛地转身,却见林太医趁机甩出迷烟!她屏息闪退,银针脱手而出,钉在对方袖中掉出的瓷瓶上——瓶塞蹦开,滚出十几粒裹着金箔的药丸,正是太医院秘制的“避疫丹”,本该供皇室专用,此刻却沾着草叶泥沙,显然是从私窑里流出的假药。
“你敢断我财路!”林太医掏出匕首,刀刃上淬着的青色药渍,与周太医那日的毒箭一模一样,“沈氏余孽,当年纯德皇后就是用这种妖术惑乱人心,如今你......”
他话音未落,巷口忽然传来马蹄声。萧承衍骑着黑马闯入,玄色大氅扫过地面,惊起几星晨露:“本皇子的人,也是你能动的?”羽箭擦着林太医耳畔飞过,钉进身后的槐树干,箭尾系着的纸条飘落,上面用朱砂写着个“斩”字,笔锋凌厉如刀。
申时初刻,仁心阁的药炉冒起青烟。苏挽月盯着铜锅里翻滚的豆衣汤,辰砂粉撒进去时,汤水泛起细密的金红小泡,像极了天花患儿身上的疱疹。茯苓跪在蒲团上,对着药炉郑重叩首,发间别着朵新摘的忍冬花,是方才去冷宫后墙采药时捡的,花蕊里藏着粒极小的银珠,刻着个“沈”字。
“姑娘,您说这忍冬花......”她忽然顿住,盯着窗外掠过的黑影,“是不是有人在监视咱们?”
“监视?”苏挽月舀起一勺药汤,吹散热气时看见汤面上自己的倒影,右眼角的泪痣被热气蒸得发红,像滴未干的血,“他们监视的从来不是我,是这锅能救人的药。”忽然想起今早萧承衍临走前塞给她的密信,信纸边缘画着北斗七星,星子中央点着粒朱砂,旁边写着:“当心太医院戊字库,那里存着当年纯德皇后的药鼎。”
戌时三刻,南街忽然传来惊呼。苏挽月背着药箱冲进破庙,看见满地躺着的孩子,身上的红点已转为紫黑,像撒了把烧焦的豆子。墙角蹲着个老妇人,怀里抱着具小小的尸体,尸体手里攥着块布,上面绣着朵紫色蒲公英,绣线已被血浸透,变成暗红。
“用忍冬藤煎水,给他们擦身。”她扯开药箱,取出师父留下的羊肠针,“茯苓,把避痘散分成小份,用荷叶包好,分给没出痘的孩子,记住,一定要告诉他们,三日内服三次,每次掺半勺人乳......”
“人乳?”茯苓愣住,忽然想起自己刚断乳的小弟弟,“可是姑娘,这城里哺乳期的妇人......”
“我来想办法。”苏挽月指尖划过羊肠针,忽然听见庙外传来衙役的呵斥声,“把这些痘人都带走!别让他们传染了贵人......”
她猛地起身,挡在庙门前,药箱上的铜铃震得乱响:“他们只是孩子!若你们敢动他们,我立刻去养心殿,把太医院私卖避疫方的账本呈给皇上,顺便问问,那批本该给灾民的‘避痘散’,为何全进了达官贵人的府里?”
衙役们面面相觑,为首的班头盯着她右眼角的泪痣,忽然想起坊间传闻——纯德皇后当年治天花时,也是这般站在疫区中央,袖中藏着能起死回生的药囊。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更声,三长两短,是萧承衍约定的“危险”信号。
苏挽月转身时,看见老妇人正往孩子手里塞什么——是粒裹着金箔的药丸,正是林太医私卖的假药。她猛地夺过药丸,捏碎时露出里面的草渣,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正是能让痘疮加速恶化的毒药。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她捏住老妇人手腕,却发现对方虎口处有个月牙形的疤,与沈尚宫妆奁里的檀木盒上的刻痕一模一样,“说,你是不是沈氏的人?”
老妇人忽然冷笑,舌尖咬破藏在齿间的毒囊,血沫混着硫磺味喷在她手背上:“沈氏......早该绝了......皇后娘娘说了,留着你这颗‘孽种’,不过是为了引出当年的逆党......”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怀里掉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座宫殿,殿角挂着的灯笼上,“仁心阁”三个字被火烧去半边,只剩“人”“心”二字,与苏挽月在香炉灰里发现的残纸一模一样。
子夜时分,仁心阁的烛火映着药渣。苏挽月盯着老妇人手中的残纸,忽然想起萧承衍箭尾的朱砂“斩”字,想起皇帝所赐的安神香里的硫磺味,忽然笑了——原来这天花疫情,根本不是天灾,是有人故意放出的**,为的就是逼她拿出沈氏的秘方,再借“妖术惑众”之名,将她彻底铲除。
茯苓抱着新煎好的药汤进来,忽然指着她发间惊呼:“姑娘,您的泪痣......怎么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指尖摸向眼角,触到一片湿润——不是泪,是血,鲜红的血,顺着泪痣往下淌,滴在老妇人留下的残纸上,将“人”“心”二字染成暗红,像极了天花患儿身上的紫黑疱疹。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小月,若有一日你的泪痣渗血,便是沈氏血脉觉醒之时,那时你要记住,医者仁心,可这世道,容不得太干净的仁心。”
窗外忽然刮起怪风,吹灭烛火。黑暗中,茯苓忽然听见铜管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在另一端,轻轻叹了口气,混着松烟墨的味道,还有隐约的咳喘声——与那日在养心殿听见的皇帝心疾发作时的动静,分毫不差。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仁心阁时,苏挽月望着镜中渗血的泪痣,忽然想起老妇人临死前说的“皇后娘娘”,想起萧承衍箭囊上的北斗七星,忽然意识到,这场天花疫情,不过是盘大棋的第一步,而她的“沈氏血脉”,正是那枚关键的棋子,既能救人,亦能杀人,就看执棋的人,想让她落在哪处棋盘。
茯苓捧着新收的忍冬花进来,花束里夹着张字条,字迹娟秀却透着森冷:“戊字库第七口药鼎,藏着你母亲的临终手书。”她指尖划过“母亲”二字,右眼角的血珠忽然滴在字条上,将“戊”字染成暗红,像道打开地狱之门的符。
(第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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