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越王。”
曾规嘶哑地挤出这三个字。
血沫混着气音从豁口里涌出来，滴落在他肮脏的前襟上。
“当啷、”
铁钳被她随意扔在地上。
谢明璃伸出手，墨女立刻将一方雪白干净的软帕递上。
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血污，慢条斯理。
擦净了，她看也没看，便将那染了污红的帕子扔在地上。
“越王……”谢明璃声音冰冷。
“放着唾手可得的东宫之位不要，甘冒奇险，打通内务府和掌仪院的关节，就为了赚些黄白之物？”
她微微偏头，目光刺向刑椅上的人。
曾规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满嘴的剧痛。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光。
“没、、没骗你，越王拿了四成利，吴和之、宋常、刘擎，分剩下的六成，那数目大得吓人。我、我有账本，只要放我去苏沐河对岸，我告诉你账本在哪，我发誓，此生永不踏足沐国半步。”
他急切地保证着，这声恳求也因漏风而显得怪异。
谢明璃静静地听完，神情丝毫未动。
少顷，她微微弯下腰，再次捡起了地上那把铁钳。
钳口处还沾着半干血痕和脏泥。
曾规惊恐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谢明璃俯身，一手捏开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握着钳子，毫不犹豫地探入那血糊糊的口腔。
动作精准。
咔嚓声接连响起。
四颗带血的牙齿被硬生生撬下，滚落而出。
曾规在第三颗牙被掰掉时，身体抽搐了一下，便昏了过去。
“哗啦！”
又一桶冰冷刺骨的盐水当头泼下。
曾规再睁眼时，只觉嘴巴各处漏风，整张脸和手已经疼得麻木了，只有心脏跳动时，才会感知到一跳一跳的异样痛感。
“第一，别跟我谈任何条件。”
谢明璃的声音终于响起。
她向前一步，离曾规更近。她微微倾身，目光冰冷。
“第二，别拿哄骗三岁小儿的把戏来糊弄我。”
“钱财生意？再大的利，也不值得李景治赌上他的前程去犯险。”
乌女猛地抬头，心中恍然。
这姓曾的说的话，时间线对不上。
这黑产早早便有，那时越王李景治离储位最近，他不可能只为钱财便赌上一切。
曾规瘫在刑椅上直抖，费力开口：“刺杀案，越王是为中秋合融宴后，那场刺杀做准备。”
乌女墨女浑身一震，看向谢明璃。
谢明璃依旧深色冷冷，仿佛在静听着他人命运一般。
“给口……水吧。”曾规气若游丝。
墨女怕他正要说出关键的时候没了气，准备舀给他一碗水。
刚上前一步，被谢明璃一记眼刀叫停。墨女不敢再动，静静立在一旁，看着谢明璃。
她从未见过公主的这一面。
冷静，狠绝，却有着另类的恐怖，令人胆寒。
曾规吭哧半天，也没等来水，他咽下口水和血水，感觉说话都费力，半天吐不出一字。
谢明璃抬步。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准备给曾规一碗救命清水的时候。
地上的钳子被她再次捡起。
“一碗水的条件，你也不配和我谈。”
钳尖卡住他拇指甲盖，猛地一掀。
“呃、、呃”
指甲脱落，曾规只呜咽哭着，半昏半醒的样子。
眼前的谢明璃，在他眼中，是修罗。
地狱一般的可怖折磨，彻底碾碎他最后的防线。
“是宁煜。”他费尽全力发出声音。
“前年中秋，合融宴前，宁煜的人秘密到了临渊城。通过刘铠刘城主将这条惊天计策传给了越王……”
他倒着气，语速因为恐惧而变得快上几分，生怕慢了一瞬，那钳子又会落在身上。
“在两国使团回程的必经之地设伏。沐国的刺客，杀煊国皇室。”
“煊国的刺客杀沐国的人。互换刺杀，事后追查，人手线索就全乱了，查不到根子上。”
“越王说动了吴和之，宋常，宫外有刘府，里应外合，借着内务府招收宫人的机会，招了大批人，却只录一半名册，剩下的一半，偷偷集中送到临渊城。”
曾规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在临渊城，教他们布设火阵，然后全部送往煊国，埋伏在赤岩山脉，只等煊国皇室车队经过……”
“事成之后，这批人全被灭口，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谢明璃抬眼，追问的话竟有几分漫不经心：“也就是说，埋伏在白云城外的，是煊国派来的刺客？”
“是。”曾规忙不迭地点头，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抽搐。
“可三棱箭，”谢明璃的声音忽地发冷，“是在苏沐河河底寻到的。煊国的人，也能潜入苏沐河之中杀人吗？”
曾规的身体猛地一僵。“不、、不是煊国。”
他嘶声喊道，语无伦次，“是越王的人，河中的是越王的人，按照淑妃娘娘的意思，刘府只负责赤岩山脉那一桩，在边沐城，苏沐河上，刘府的人一个都没参与。”
他喘着粗气，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只是后来，越王不放心，又派了他的亲卫向七安亲去边沐城，在苏沐河上监看着，以防万一。”
“没想到先太子妃逃进苏沐河中，煊国之人无计可施。被逼无奈，向七安便亲自下河灭口，所以才漏了蛛丝马迹。”
“虽未有实据，可也招来皇上怀疑，越王也因此失宠。”
谢明璃听着曾规断断续续的话，回想梅染在宫中的遭遇，长久的疑惑此刻倒也算有了正解。
看来，梅染被掌仪院刻意苛待，宋常说是接了越王的令，原来因由竟是在此。
姐姐带走的三棱箭，让越王失了宠，错失了东宫之位，由此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沐王决定军援硃国，引得宁煜和越王反目成仇，煊国与沐国临渊城之间，摩擦瞬间升温。
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也难怪李景治气恨得和梅染过不去……
密室外，乌女跟在谢明璃身后，觑着她的神色。
“公主，曾规如何处置？还有他说的账本……”
她舒出一口气，“一不举证，二不追查，这账本无用。”
“那越王？”
如果要想整倒越王，那账本是关键物证。乌女不知公主如何打算，只敢试探着问出口。
“他会偿命的，连同刘府那一窝狼狗。”
“这条路难了点，但我会做到的。”
谢明璃话音喃喃。
“曾规的命，便不留了。”
亡国后的第六百零一天。
曾规的命，是她收的第一笔账。
*
“璃儿，你嫁去煊国之后，可要压一压脾气。”
谢明璃抱着望月亭的木柱，摇头晃脑。
她好像听到水声。
水声越来越近。
一转身，望月亭里空空如也，姐姐呢？
“姐姐，璃儿也去沐国找你。”
泾安都城的焰火忽至眼前。
“不对，泾安城里没有姐姐。”
她费力唤着姐姐，可只有焰火炸裂的声音回应她。
刚刚的水声又近了。
下一瞬，一股水浪淹没她的头，她奋力挣扎，耳边竟响起了姐姐的声音。
“璃儿别怕，璃儿。”
“姐姐，我谁都不怕。”
疏忽之间，若音坊的密室中，曾规挣扎抽搐的脸清晰起来。
“痛吗？想死不能死的滋味，痛吗？”
她轻喃低语，“炼狱中的折磨，倒也叫你尝一尝。”
“璃儿，别哭。”
不知为何，姐姐忽然走进若音坊的密室中，轻拭她眼角的泪。
她还未抓住姐姐的手，眼前的人再次变得稀薄。
“姐姐，别走……”
“璃儿，别哭。”
“姐姐——”
谢明璃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寝衣。
黑暗里，心跳如擂鼓。
她急促地喘息，指尖死死攥住锦被，她视线慢慢收拢，直到熟悉的帐幔轮廓在昏暗中显现。
她回过神，才发现是在玉华阁的寝屋中。
门帘轻响，梅染端着一盏烛火进来。
暖黄的光驱散了一角黑暗，也映出谢明璃苍白的脸。
“姑娘可是魇着了？”梅染轻声问，将烛台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温茶递过来。
谢明璃接过茶杯，指尖发麻。
“现下什么时辰了？”
“刚交子时。”
梅染靠近，桌上烛光跳跃，照亮了谢明璃眼角未干的湿痕。
“姑娘方才……”梅染话音微顿，“可是梦到二姑娘了？”
空气骤然沉寂。
谢明璃垂下眼，“我说梦话了？”
梅染轻轻点头，也没再追问，只抽出帕子，动作极轻地替她擦拭颊边的湿冷。
门外，文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姑娘安心，今夜属下与褐铁就在殿外守着。”
一股暖流混着疲惫涌上心头。
谢明璃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啜饮了两口微温的茶水。
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弱的抚慰。
“姑娘瞧着累极了，再睡会儿吧。”
梅染接过空杯，声音柔得像哄孩子，“奴婢就在这儿守着您。”
困倦缓缓侵蚀着残存的意识。
谢明璃无力抗拒，身体一软，重新陷入柔软的衾枕。
梅染坐在床沿，轻轻握住了她露在锦被外微凉的手。
呼吸渐渐均匀绵长。
窗外，月轮高悬，清辉漫过树梢，无声地投落在玉华阁冰冷的青瓦上。
青瓦之上，还有一道孤寂的身影。
李景渝坐在屋脊之上，提起手中的酒壶，倾斜。
澄澈的香雪酒液划出一道细亮的弧线，落入他口中。
辛辣的滋味在喉间滚过，怎的也压不下心头烦闷。
他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又饮下一大口酒，和皎月对酌半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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