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风雨仍是未止，但兰杳在夙侯的安排下处理好了伤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而后提着乔蓠的剑来到县令府门口。
那六名武将见她上前，整齐划一地持枪抵挡。
兰杳举起夙侯的令牌，不卑不亢：“民女兰杳，奉夙侯之命，前来面见县令大人。”
片刻后，前去通传的人跑回来，也不让她把剑留下，就这么领着她进去了。
路上，她内心总有一丝忐忑不安，回想起来之前在马车里发生的事。
夙侯和闻丹云坐在她对面，一个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地形图，一个眉头紧锁。
最后，是夙侯率先打破了车内的平静，合上地图，抬眼看向兰杳：“有一件事应该提前告知你，张县令早已经死了，现在那个，是乐宵宫鬼道主冒牌的。”
兰杳暗自在心底编排了这位“君子”一番，心道难怪你们当时提醒我们有事就去县令府，感情是巴不得我们去送死。
兰杳：“我猜到鬼道主也有可能在陶县，但没想到他居然嚣张到鸠占鹊巢。现在，我可以知道为什么不能调查殷鬼一事了吗？殷鬼真正的名字，应该叫朱镇守吧，既是四恶之一，死前怨气必定十分强大，才会想利用水里的虫子寄宿赤安的士兵，为他‘杀夙侯，灭良州。’朱镇守死于三十年前，显然与您没什么关系，所以我斗胆猜测，是当年您的父辈参与了朱镇守叛乱之事。”
夙侯笑着点点头，以示肯定，“你说得没错，朱镇守……的确是被老夙侯陷害的，也就是我爹。”
兰杳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敞开心扉地说出来，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干脆等他说完。
夙侯：“朱镇守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有心人连人带刀从巽江底下捞了上来，却一直没有出来作恶，直到最近才蠢蠢欲动，除了暗中蛰伏韬光养晦外，必然也已经查清楚当年害他满门的真凶是谁。”
“当年，我爹也不过是个刚继任的年轻人，在朝中根基不稳，只能依附帝子的庇佑，他看出帝子对朱镇守的忌惮，大费周章挑拨他和儿子的关系，令二人自相残杀，再顺势找人围剿了将军府，找到了他儿子意图谋反的证据。朱镇守已经拿下赤安，帝子本就无意再留他，之后，一切都覆水难收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往今来总是反复上演，而且恶鬼凶残，就算夙侯站出来以死替父谢罪，也根本不可能就此罢休。兰杳能明白殷鬼的恨，但其他人是无辜的，“你不希望老夙侯所犯下的罪业被公之于众，所以才想杀掉前来调查此事的我们？”
夙侯的眼神霎那间变得锋利起来，“历代夙侯呕心沥血了多少年才在朝中站稳脚跟，又在百姓中有了如今的威望，一旦此事泄露，我死可以，但侯府不能倒。”
兰杳反驳道：“可为了你一己之私杀了我们，再由着殷鬼继续作乱，难道就是正义之举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闻丹云此时仍不能睁眼，却道：“是我有意引导他这样做的。”
夙侯闻言，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先生，本就是你我共同商议的，何来引导一说？而且，你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闻丹云因与故人生隙远离故乡，去到都城广结善缘，最后挑中了老夙侯的孩子，做了他府上的先生，也算半个师父。
“良州帝子连年征战，杀无辜百姓无数，我去到京都后才发现，朝中还有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乱世局，这之手强大不可摧毁，甚至与恶鬼有所勾结。可那帝子听信小人谗言，将蜀山拒之门外，以致朝中文武百官对此讳莫如深，只与启君岛和其他几家有点名声的仙门势力交好。若他们都有点骨气站出来反战也就罢了，偏偏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所以，我要在朝中找一个能扭转局势的人，这个人，就是你面前的夙侯。”
如果老夙侯的旧事被翻出来，势必引来帝子追究，民心动荡，那他们这些年的谋划全部都将功亏一篑。
她日思夜想的是千秋大业，是九州所有百姓，朱镇守已成恶鬼，再也插手不了凡人的朝廷，也翻不了案，她宁可由着殷鬼作祟，用陶县百姓、赤安将士来保一个能左右全局的夙侯。蜀山是一个莫大的变数，所以她才会利用令牌监听他们的话。
可闻丹云异常清醒地知道这样做是错的，她这一生所学中，没有哪一条道理是教她“杀一人比杀天下人更划算”的，所以她一早就想明白了，就算功亏一篑，也是命数所在，怨不得旁人，若是兰杳一行人真去县令硬碰鬼道主，她会赶在这之前拦下他们。
她已过了自己这关，但年轻的夙侯呢，她教了二十年的弟子，是时候给他一个考验了。
“夙侯的声誉和人命，到底哪个更重要？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了你。幸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年轻的夙侯后知后觉，“原来如此。”
闻丹云前去拦截兰杳时，他在竹林外独坐马车内，细想着老夙侯生前。他年纪尚小时，曾经问老夙侯，“何为众生皆苦？”老夙侯指着侯府的大门说：“出了此门，便是众生皆苦。身居高位者，若不能将他人的性命放在世俗的一切之上，那所有的愿景都是没有支柱的空中楼阁，来日必将轰然倒塌。”
所以他才匆忙下车去到竹林，那一刻，真是所有负担都卸下了。
闻丹云：“令牌你收好，我会提前埋伏在附近，若鬼道主要对你不利，我会立刻出现。”
……
通传的人没有带兰杳上到公堂，反而领她去了偏院，而后只留她一人站在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道山水屏风挡在正前方不远处，周围的灯火投射下来，映出一个负手而立的身影。
兰杳不等他开口，自己迈步进去，而后佯装不知对方身份道：“民女兰杳，见过张县令。”
那头戴官帽的男人微微侧过身，“到这里来。”
兰杳暗地里将他臭骂了一通，“县令大人，我是有要事要禀报……”
柳时鸣打断她，“这么没诚意？看来我们可以不用谈了。”
兰杳杀心已起，握剑的手不自觉攥紧，只好道：“是，我这就过去。”
她慢慢朝屏风走去，做好了随时召出同心铃保命的准备，然而待她已经走到他身后，这身着官袍头戴乌纱帽的假县令仍是不动如山，她只好再次作揖提醒道：“大人，巽江中——”
柳时鸣突然发难般地拉住了她的手，又一使力，强迫她与自己几乎面贴着面说话，他扬嘴笑着凑近道：“兰杳姑娘，本官还不想同你说这些，如此良辰，辜负可惜。”
兰杳浑身抗拒着勉力往后，差点一个巴掌呼过去，“别装了，鬼道主，你早就知道我在陶县。惜玉宫你都出入自由，难道会没有察觉竹林里的动静吗，不过是想看着蜀山和夙侯互相厮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柳时鸣“啧”了一声，“真是不懂情趣，这么好的机会，不扮得好看点勾引一下本官就算了，还这般单刀直入，”说着，松开了兰杳，背过身去。
“不过你能拿着夙侯的令牌来这儿，想必是已经和夙侯达成一致了。那本官与你没什么好谈的，水鬼虫都是殷鬼炼制的，本官可没做什么。”
兰杳强忍怒意，服软道：“大人，殷鬼可是你爪牙，你难道不知道他的行踪吗？”
柳时鸣寒声道：“所以，你来找本官，只是因为殷鬼。”
兰杳：“大人可别说这样让人误会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软肋呢。”
柳时鸣闻言，饶有兴趣地转身，揽住她，“软肋？本官是念及三百年前的旧情，想与你叙叙旧。不过你今日为了殷鬼的下落，倒是乖得很。”
兰杳没有推开他，露出笑颜，顺势拿出一枚珠花发簪，“那半块玉珏应当是您的旧物，大人留在我那儿，我便当是赠给我了。礼尚往来，这枚簪子，就送给大人了，就当是定情信物。”
兰杳说这话时，心跳如鼓。
她在赌鬼道主对重名的执念究竟有多深。
柳时鸣垂眸，轻笑出声，“情？本座可没有这种东西。”
兰杳眼皮一跳，却听他又道：“不过，既是美人相送，哪有拒绝的道理呢，”说着从兰杳手中夺过簪子。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打斗声，听动静，像是有人硬闯县令府。
“这县令府鬼气冲天的，赶紧把我师妹还有段家小子交出来！”
乔蓠一边喊，一边踹飞了一个守门的，与之同行的还有朱画和棠华。
乔蓠见兰杳迟迟未归，本就担心得要命，而段惊书为了在地图上标出朱小姐的埋尸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哪知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留下一张“我去救朱小姐”的字条。
幸好棠华早就料到殷鬼带走朱小姐必是要借她要挟段惊书，故而在他身上提前留下了寻迹术法，一路来到了县令府。
兰杳挣脱开柳时鸣的禁锢，欲往外跑去，柳时鸣眼神一狠追了上去，伸手从后绕到她面前，扼住了她的肩膀，将发簪抵在她脖子上，“怎么，你那些伙伴一来，便赶着要去找他们，方才的温言软语呢？”
兰杳讽刺道：“我可不敢忘记，你是不择手段的鬼道主，如果我是你，定会拿我做人质，要挟棠华长老他们不破坏你们的计划。”
柳时鸣低低地笑了，“兰杳啊，你可真是令本座刮目相看。那就走吧。”
他带着兰杳踢开门，往双方混战的教武场走去，待乔蓠看见她时，兰杳道：“鬼道主，再提醒你一件事吧。”
柳时鸣：“嗯？”
兰杳：“若我真是重明转世，身上必会携有仙骨，可我没有。你要找的那个转世，并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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