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时值季夏,休沐之日,天气格外炎热。
程瑾刚出府门,便见陆景渊已在树荫下等候。他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夏衫,手持折扇,见她出来便含笑迎上:“说好今日同游,我顺路来接你。”
程瑾也取出自己的竹骨折扇,快速扇着风。每年盛夏于她而言都是最难熬的时节,厚重的衣衫下必须仔细束紧的身形,让她比旁人更怕热上几分。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往约定的西江池畔走去。陆景渊关切地问:“在门下省这些时日,可还适应?”
“还在学着。单是看档案就看了十余日,如今开始协助周给事做些贴黄的差事。”程瑾做了个夸张的苦脸,“从前总以自己的诗文为傲,现在?一言难尽啊……”
陆景渊闻言轻笑,眼中带着了然:“我明白了,子玉可是在门下见了那些老练官员的文章,自觉相形见绌了?”他温声宽慰,“你初入仕途,何必与那些积年老吏相较?假以时日……”
“不是的,”程瑾忍不住打断,竹骨扇在指间转了个圈,“我不是在与人比较。只是如今才明白,在门下省,辞藻越是华美的文章,反倒越要警惕。”
她想起那些隐藏在骈俪文辞下的请托与机巧,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现在看见‘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这样的开篇就头疼,恨不得直接翻到文末去看‘伏请’后面写着什么。”
陆景渊微微一怔,随即失笑:“这……各地奏章都得这么写,是祖制规矩啊。”
“规矩也是人定的嘛。”程瑾歪头想了想,扇尖轻点掌心,“等我在门下省站稳脚跟,定要寻个机会,向陛下进言,好好改改这奏章文风。”
话音未落,她心头莫名一跳。“陛下”二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那个玄衣玉冠的身影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自从那日宫中冲突后,她再未见过他。如今在省中当值,偶尔听闻圣驾动向,却再无缘得见。这般想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竟有些出神。
说话间已到西江池畔,二人寻了处柳荫下的石凳坐着等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见王砚之匆匆赶来,远远就拱手作揖,拖长了声音道:“程——补——阙——有礼了!”
程瑾忍不住笑出声:“少逸兄切莫取笑我了!”自从她授官后还未与王砚之见过,这夸张的作揖分明是在打趣她。
王砚之笑嘻嘻地凑近,额上还带着汗珠:“这礼可不能省。”他促狭地眨眨眼,“往后还要请程补阙在门下省多多关照呢。”
王砚之一边解开外袍的领口,一边抱怨:“对不住,路上被个卖冰酪的缠住了。这天气,真要热死个人。”他扯着汗湿的衣领,朝另外两人抱怨道:“你俩倒是镇定,这么热的天还穿得这般齐整。尤其是子玉,连领口都不松一松?”
程瑾闻言,手中折扇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面上却故作轻松:”自幼便是这般衣着习惯,倒也不觉得多么难耐。”这话半真半假——难耐是真,却不得不忍。
陆景渊也轻轻摇着折扇,温声笑道:“我倒觉得尚可,许是这处树荫甚好。”
“你们啊……”王砚之无奈地摇头,“要是仪卿在这儿,怕是早就把外袍脱了往地上一扔,嚷嚷着要去西江里泡着了!”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可惜啊可惜,那小子现在正被他爹按在家里头悬梁锥刺股呢!”
这句话顿时勾起了程瑾的回忆,她眼睛一亮:“经你这么一说,我都能想到秦老将军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
她立刻清了清嗓子,学着秦老将军粗声粗气的模样,还故意挺起胸膛,板起脸来:
“我们秦家世代将门,到你这小子连篇像样的奏疏都写不出来,像什么话!”
她学得惟妙惟肖,连那吹胡子瞪眼的神态都模仿得淋漓尽致,逗得王砚之拍手大笑:“像!太像了!下次仪卿来了,你就这么学给他看,保准他……”
“你可别出这馊主意。”陆景渊笑着打断,“要是真把仪卿惹恼了,他动起手来,我们可拦不住。”
程瑾立刻收起玩笑姿态,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我可不想挨拳头。”
一阵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带来些许凉意,总算驱散了些许暑气。
程瑾好奇地问:“不过说起来,仪卿怎么近来又开始埋头苦读了?”
王砚之夸张地叹了口气:“子玉这是自己当了官,就不关心我们了?自然是弘文馆的季考在即,考完后便要参加铨选,等着吏部分派官职了。”他细细解释道,“虽说冬集在秋冬之际,但长名榜上的资格,可都要靠这次季考来定。若是考得不好,莫说好缺,怕是连参加冬集的资格都难。”
陆景渊也补充道:“正是。听说今年各衙门的阙员不多,大家都有些紧张。秦将军这才格外重视此次季考。”
程瑾道:“秦将军思虑周全,若不通文墨,在京城里也难有作为。那仪卿自己可想好要去何处任职了?他从前最向往驰骋沙场了。”
陆景渊微微颔首:“秦将军自然是希望他能在十六卫中历练,最好能进左右金吾卫,戍卫京畿。毕竟秦家世代将门,在军中根基深厚。”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但仪卿自己……似乎更想去兵部。他说如今边疆无大战事,在兵部反而更能参赞军务,一展所长。”
王砚之在一旁插嘴道:“要我说,仪卿这是被他爹逼急了。前几日还偷偷跟我说,只要能离开京城,哪怕去个边州当个参军也愿意。”
程瑾闻言不禁莞尔。她想起在门下省看过的那些兵部文书,深知兵部职方、驾部等司衙主要负责的是舆图、驿传、马政等繁杂事务,与仪卿向往的沙场征伐相去甚远。以他疏阔的性子,整日埋首于粮草调度、军报传递这些案牍工作,怕是真要闷坏了。
暮色渐染天际,西江池畔的游人已稀疏不少。
王砚之掸了掸衣袍站起身:“看这时辰,正好去喝两杯。我知道新丰坊有家酒肆……”
“可是你说的剑南烧春?”陆景渊含笑接话,也站起身来。
程瑾望着渐暗的天色,想着明日案头那些待批的文书,索性将折扇一合:“走。”
三人相视一笑,沿着渐起的暮色往坊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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