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乱了。
救出阮妙瑛之后，警察那边直接来了辆车给他们开路，一脚油门杀去了云城市区的三甲医院，想也不想就送进了急诊。
其实除了脖子上那道浅浅的伤之外，阮妙瑛知道自己身体根本就没问题，但明山幽不放心，还是让她做了一个全面体检。
阮妙瑛为了让明山幽安心，只好任由医生护士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最后得出的结果和阮妙瑛自己感受的一模一样。
“身体是没什么事的，脖子上的伤我们也包扎好了。”医生拿着检查单子，说道。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医院里很安静，走廊的白炽灯照得人发冷，明山幽紧紧地握着阮妙瑛的手，还有些怀疑：“真的吗？你们仔细检查了吗？”
医生刚想要开口说话，就被阮妙瑛打断了，她拍了拍明山幽的胸膛，哄他：“老公，我们要相信医生，我真的没事，有不舒服的地方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我们到时候再来医院看医生。”
明山幽听了阮妙瑛的话，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泄了力，他长叹一口气，对医生说道：“对不起医生。”
医生在眼前这对夫妻面前来回逡巡了一下，才说：“这是单子，麻烦先生去缴费一下吧，小姐，你毕竟受了惊吓，我跟你交代一下这几天的注意事项。”
阮妙瑛和明山幽对视一眼，明山幽拿着单子走了。
医生进了科室，给阮妙瑛倒了杯水：“小姐，先坐，你先生和警察都交代过我们医院这边，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出去的。”
“多谢。”阮妙瑛说，“刚刚我老公说的话多有冒犯，您别介意。”
医生无所谓地摆摆手，笑道：“疑病症的病人我见得多了，很正常，小姐，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我觉得你先生比你更应该去做应激创伤恢复，他应该本身就有些心理问题，您知道的吧？”
阮妙瑛顿了一下，把手里的纸杯放在那张深褐色的桌子上，认真道：“对，我知道，医生，就这么看，您觉得他严重吗？”
“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没办法很权威，可能是有些偏激或者是躁郁的人格障碍，具体的你们还是去找精神科的医生看看吧。”医生还是贴心地回答了阮妙瑛的问题。
“只是他自己好像不太在意，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他。”阮妙瑛苦笑了一下。
医生安慰她：“他自己不在意，你作为他的家人才应该更在意，小姐，看得出来他很爱你，祝你们幸福。”
话音刚落，诊室的门就被推开了，明山幽走进来，手里拿着缴费的单子，说：“医生，我好了。”
阮妙瑛看见他，转身笑道：“你回来了，那我们走吧。”
明山幽还是不安，他捏着那张单子，问医生：“医生，你确定不需要开一些什么药吗？”
医生也笑了：“您放心，阮小姐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有点受惊过度，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在家好好陪陪她。”
阮妙瑛怕明山幽继续纠结下去，从椅子上站起来，挽上他的手臂，开始撒娇：“走吧老公，我想回家睡觉了，今天好累，我想你陪我睡觉……”
这一招果然对明山幽有用，他不再追问，而是任由阮妙瑛拉着他离开了医院。
*
二人从医院出来，收到了群里的消息，康康也在急诊里进行检查吗，由希已经过去了。
两个小时前康康在流云山的深山人家里被找到，和龙素云待在一起。
好在康康毫发无伤，警察找到她的时候，龙素云正抱着她在火炉旁睡觉，这里是小语的外婆家，外婆已经年逾六十，这辈子鲜少走出这座山谷，看见女儿抱着一个小女孩回来的时候，老人还笑呵呵地帮忙照顾，翻箱倒柜地找出家里仅有的零食，想要逗康康开心。
康康却因为害怕，一言不发，也没伸手去接那包装纸上写着“大白免”的奶糖。
老人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又颤巍巍地收回了那只久经风霜的手。
老人问女儿：“这孩子是谁家的啊？”
龙素云不会掩饰，故作轻松的模样很难看：“隔壁邻居家的，平时就和小语一起玩呢，今天她爸妈没空，就让我帮忙照顾。”
老人又问：“那小语和他爸爸呢？怎么没来？”
龙素云结巴了一下：“呃，他们父子俩出去玩了，本来就说好了今天回来看您的，所以我没去，看，这是昨天给您在镇上买的新衣服，您试试看，还合适不？”
昏暗的砖房门口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的黑色花布毛衣将这塑料袋快要撑破了，老人却明显对这衣服没什么兴致，只是一味地望着门外阴沉的天叹息。
“唉，姑娘啊，日子就非得跟他过不可吗？非要闹到这一步吗？”老人原本清明的眼睛里染上了浑浊的泪水，“我和你爸…… 不算有钱，但你和姑爷有什么困难，跟我们说就是了，妈又怎么不帮你呢？”
从家里矮小老旧的门框抬头看出去，能看见半山腰流云寺的红墙，从前阴雨天的时候，龙素云总是要从这山脚下爬到半山腰的大路上，村里的伙伴开辟了一条泥泞的近路，那时候的流云寺藏在云雾后，是他们爬山时的路标，是他们去镇上念书时的必经之路。
大山里的孩子总是以为镇上就是顶了天的好去处，直到学校里来了一个从云城来的支教老师才知道，就在小镇十公里外的地方，还有更广阔的天地。老师说，深山里埋藏着很多的金珠明玉，他们这群孩子就在等待挖掘。
可无知愚昧的山坝子里，也最容易藏污纳垢。
珠玉没有，书也没法继续读，只能谋生存。
流云古镇转型做旅游发展是国内比较早的时候了，这几十年来游客一直络绎不绝，幸好龙素云还能抓住这个机会，开了间美甲小店，认识了本身就在镇上长大的李富，李富家在镇上有几栋小楼和店铺，全都租了出去给那些从全国各地过来做旅游的老板们，这在当时来说算是比富足的了。
李富有工作单位，又有租金收入，结婚后，龙素云就听从丈夫和婆婆的建议，关掉了自己的小店，全心全意在家备孕、伺候丈夫一家。
不知道是谁的问题，龙素云二十三岁结婚，将近十年后才怀上的小语，这十年里受到的非议和苦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曾经也许是颗珠玉的她，也被这桩飘摇的婚姻打磨得只剩下一具朽骨。
她变了，变得阴阳怪气，变得老气横秋，变得怨怼不满。
李富也变了，又或者说，终于漏出真面目了，他不上进，窝囊、惹是生非。
儿子出生以后还算乖巧，没有给她添太多的麻烦，但是小语后续还要读书、上学、还有学各种兴趣班，十年里李富的事业没有任何进步，光是他那点收入，已经很难维持家里的花销了，夫妻俩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最后都奔着动手吵架的趋势去，不拼个你死我活根本不会结束。
幼儿园里的家长各个光鲜亮丽，听说还有好几个从外地来流云做生意的大老板，那些小孩吃一次喝一次的钱都快比得上小语一个月的生活费了。龙素云有时候根本就不想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来接孩子的爸爸妈妈们各个年轻漂亮，不像她，人老珠黄。
最看不顺眼的还是那个叫康康的小女孩。
听说是捡回来的，有心脏病，可她父母从来都不愁钱，传言说她爸爸做的一把琴就能卖出六位数，上一节她妈妈的钢琴课费用要三百，然后还做了什么乐队，在网上似乎挺火的，应该赚得也不少。
为什么有人能买得起六位数一把的小提琴，为什么有人会花三百上两个小时的钢琴课，更可恶的是，为什么有人能赚那么多钱？
明明那个康康，也没投好胎，可为什么她命那么好？因祸得福，被好人家收养，从此不愁吃穿。
前几个月康康的叔叔婶婶结婚了。
龙素云在超市偶遇他们，她的叔叔婶婶跟她的爸爸妈妈一样，是体面的人物。
这对新婚夫妇没有孩子，会一起逛超市，会一起拜寺庙，幼儿园排练这么简单的工作，她的叔叔也要亲自送她的婶婶到幼儿园门口，有时候没办法接送，也会买好吃好喝的送来幼儿园补偿妻子。
就更别说，在李富对康康婶婶进行骚、扰的时候，康康叔叔的气愤和维护。
这是龙素云和李富，哪怕是新婚时都没有过的。
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得到的是虚假的爱情和婚姻，她从头到尾就活在了命运的谎言里，可怜的是，她曾经还不愿听从父母的话，固步自封。
*
龙素云坐在这间她还没有结婚前住的闺房里，小时候父母虽然清贫，但是家里就她一个姑娘，什么都给她最好的，连房间都给她留的是家里最大的那一间，就因为父亲说，姑娘长大了总会喜欢打扮，衣服肯定不少，房间够大就好收拾了。
可惜父亲没有活到看见她结婚的那一天，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后来甚至连爬山都爬不动了。
如果父亲还在，或许就还有人替她撑腰。
天色已经暗淡，半山腰流云寺传来的动静在慢慢减小，取而代之的是响彻山林的警笛声。
老人的和蔼可亲最终还是感化了康康，小孩其实并不傻，她知道老人不是坏人，就像她知道爸爸妈妈或许是相爱而不自知一样。
康康的脸上还残留着下午演出时化的妆容，但因为一路上哭过闹过，现在已经变成了小花猫，扎好的头发也变得凌乱，老人重新给她整理了头发，然后拿来一面镜子给康康看。
“谢谢阿婆。”康康甜甜地说。
老人又把那颗奶糖拿出来，放进了康康的衣服口袋里。
龙素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了一个小时，她做好了决定，出来的时候康康已经靠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她看着这一幕，和家里那沉默的炉火，最终走到门外，拨通了110的电话。
……
莫郁青和温以芸二十分钟就赶过来了。
他们从龙素云手里接过睡眼朦胧的康康，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大哭。曾经龙素云以为的这对总是一丝不苟的夫妻，此时也面容憔悴、风尘仆仆。
可怜天下父母心。
能看到这一幕，龙素云已经满足了。
“先进来喝杯水吧。”老人微笑着说，尽力给女儿最后一点体面。
莫郁青和温以芸没有答应，但还是礼貌地说：“不了，康康有心脏病，现在我们要送她去医院。”
临走前，温以芸还是对龙素云笑了笑：“多谢，祝你顺利。”
回家的路上，康康从口袋里拿出那颗奶糖。
“爸爸妈妈，这是阿婆给我的。”
温以芸泪流不止，莫郁青把她们揽在自己的怀里，没有说话。
康康又说：“爸爸妈妈，我是不是拖累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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