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田地送走硕果,重归一片荒芜,几场冷雨下来,天地陷入了潮湿和泥泞。
今岁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赵棉雪一觉起来,发现屋内亮得晃眼,趴到窗户往外看,原来是下雪了。
“起床后须即刻穿戴整齐,洗漱规整。披头散发,是没有规矩!”一道严厉到有些刻薄的嗓音传来。
容妈妈推开门,看见女孩衣着单薄赤脚跪在窗边的椅子上,出口便是不满的训斥。
“过来!”她放下手中铜盆,对着女孩道。
赵棉雪赶忙蹭下来,穿好衣衫坐到梳妆台前,容妈妈拿了木梳给她扎头发。
“我素日繁忙,在你身边教导不得,待会儿洗了脸,自去厨房用朝食,然后去绣娘处学女工。”
言罢,容妈妈见女孩许久不语,低头看去,正对上她认真的大眼。
容妈妈下意识又训导了起来:“说话,长者和主子问话,不可闭口不言。”
赵棉雪搅了搅手指,低头小声道:“妈妈,我知道了。”
“闲暇之时,虽不用整日拘于屋中,但也不可肆意在府内游走,去往何处要叫人知晓,另外一条要牢记于心,公子的醉心堂不可靠近。”这是容慧每日都要叮嘱赵棉雪的,不厌其烦。
她答应了许瑛要安顿好她的女儿,但也不想平白无故给自己多个牵挂和负担,这些时日暂且养在身边,待寻到一个好去处,容慧会将人送走。
赵棉雪极为乖巧,每日除了吃饭和容妈妈安排的地方,她不会乱跑。
可今日不同,今日,下雪了。
中午吃完饭,飘扬的大雪早已停下,她从厨房出来沿着墙根往容妈妈的房间走。
一树枝条从内墙斜伸出来,看见走到下方的女孩,它似乎不堪负重,蓦然抖落了满枝的雪。
啪嗒啪嗒的雪团砸落在眼前,赵棉雪停住了脚步,她摸了摸沾上冰凉的鼻子,抬头看向天上。
娘说过,爹爹死了,去了天上,他在那里过得很好,还会在晚上变成闪闪的星宿看着棉棉。厨房的人说,她娘死了,被凉通河的龙王带走了,变成河里的女官,定然比当人好过。
死到底是什么?
赵棉雪以为大概就是去到一个别人到不了的地方。
她突然不想回去了,想到什么,转身往东园的地方走,那里已经被围到萧府之内,这段时日少有人过去。
.
这座府内高墙围住的不只一个孩童。
醉心堂书房内,银丝炭在盆内烧得通红,萧永元放下手中先生布置下的课业,过度的温暖让他觉得有些憋闷,甚至昏昏欲睡。
抬眼望向屋外,早晨积下的雪丝毫未减。
东园那片银杏林现在是什么模样呢?凉通河可曾结冰?
他放下手上的书籍,侧头昂首对着身后道:“长宏。”
长宏上前贴耳过来,“公子有何吩咐。”
“去东园。”
萧永元的轮椅在刚刚推进银杏林的时候就停下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冰雪美景没有吸引他太长的目光,一眼看尽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林中一个粗糙的雪人身上。
不是很大的,粗糙的,还未完成的雪人,在这片无人踏足的树林中,看起来很突兀。
冷白的皮肤在寒冷的冬日显得越发没有生气,他神情寡淡地轻声道:“那是什么?”
长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挠了挠后脑勺,不太明白公子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他还是认真地答了一句:“公子,那是个雪人。”
何处来得雪人?看样子是个稚童的手笔,可这别院里可不允许下人带孩子上工。容妈妈这滴水不漏的人看来也难免犯错啊。
几乎是一瞬间,萧永元的脑海中出现了那双濡湿的大眼,像他在百兽园中曾见过的小鹿,慌张也掩盖不住纯真。
才想到,一个小身影便从侧边怀抱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
竟然真的是她。
赵棉雪心系着她的雪人,要跑近时余光才发现不远处的萧永元,那日带她去寻母亲后不知何时消失的男孩。
她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停住了脚步,抱着一些石子和树枝站在原地不知所错。
从容妈妈口中,她知道了他是这座府里的主人,也被再三叮嘱,不可靠近,见了也要避开。
她惊讶无措的视线是如此的明显,眼中藏不住丝毫的情绪。
萧永元思绪发散了一瞬,或许这样懵懂的小孩,才不会被齐姝那个女人称为坏种吧?
长宏把人推了过去。
虽然萧永元是坐着,但由于轮椅厚实高大,他们的视线几乎处于同一个水平线。
他看着呆愣不知所措的人,不动声色地审视着。
她长得真好,真健康,这样冷的天,除了被冻红的手指,脸颊依旧红通通的,呼吸似乎都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这打破了萧永元对悲剧的猜想。
她的母亲才死了半月吧,她为何还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此处堆雪人呢?
些许的疑惑让他有了搭话的**,萧永元看了看他左侧粗鄙不堪的东西:“这是你堆的雪人吗?”
赵棉雪眨了眨眼,点点头。
萧永元笑了:“很漂亮。”
赚取别人的好感和亲近其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只需不动声色,喜人所喜,怒人所怒。他深知此道,但向来少去实施。
果然,赵棉雪的眼中陡然爆发出喜悦和兴奋。
因为出生在大雪之日,每年下大雪的时候,许瑛都会感慨。爹爹在时,经不住赵棉雪的撒娇,总会带她去堆雪人。
每年的雪人都和她一样高。
许瑛让她站在雪人旁,指着她笑:“这是棉棉。”随后又指向雪人,“这也是棉棉哟,哈哈。”
赵棉雪不乐意地撅嘴,欲哭不哭:“她不是棉棉,我才是棉棉!”
往事不堪追忆。
今日赵棉雪堆的这个雪人,是娘亲,可惜她个子矮小,无法将雪人堆得和许瑛一样高大,她稍后还准备堆个爹。
“很漂亮”是对她忙活了半天最高的嘉奖。
联想起上次他的帮忙,赵棉雪几乎立刻抛开了对萧永元的警惕,将容妈妈嘱咐她的话语抛之脑后。
她的背脊都挺直了些,双眼亮晶晶道:“真的吗!”
萧永元扬着嘴角点点头,“嗯。”他的脸上转而带上些愁苦:“我一个人好无趣,我也想堆,我们可以一起玩吗?”
赵棉雪的眼神落到了他的腿上。
爹爹帮忙堆雪人的记忆其实很遥远了,遥远得甚至有些模糊。其实赵棉雪更深刻的记忆里,是父亲不能行走坐在藤椅上的模样,和眼前的男孩一样。
她瞬间觉得萧永元可怜又可爱起来。
赵棉雪带着人到了自己的雪人旁,把石子塞到他手中,“好啊,你来帮它安眼睛吧!”
这场像纪念一样的活动因为萧永元的到来变成了孩童玩乐的游戏。
萧永元五指弯曲了一瞬,感受石子在他手中冰冷,潮湿,且带着泥土的湿滑感,他面色僵硬一瞬,克制着没有甩开。
相似的年龄,刻意的靠近和善意的接纳,他们迅速成为了朋友。
.
后来的几日,萧永元逐渐知道了,赵棉雪三岁时,父亲摔断了腿,六岁丧父,九岁亡母,她从前几年开始寄人篱下。
他听着这凄惨的背景,手抓着被长宏擦干净的石子,转眼看向捏雪球的人,却见她的表情并不痛苦。
她正跑来跑去的滚雪,似乎怕他无聊,来来去去的过程中嘴里还念念有词。
“奶奶他们躲着吃鸡蛋,我知道呢。但其实他们不知道,娘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好多糕点和饼子,我去山上悄悄躲着吃,不分给他们!”
萧永元扫了一眼人,若有所思,怪不得寄人篱下还可以长得如此健壮。
他转眼看了看自己搭在扶手上似乎薄得可以看见青色血管的手,面色变得阴翳起来。
赵棉雪的戒心在几日后彻底放下,相反,没了防备,她心中升起的是怜惜。
公子看起来好可怜啊,同爹爹一样可怜。他每日就坐在轮椅上,不能动,看起来这么的瘦弱。
那样同情的目光太明显,任谁都无法忽略。
赵棉雪给他带吃食,带自己的小毯,她照顾着男孩的感受:“公子,我去捡树枝,你要什么跟我说哦。”
萧永元看见她跑远的背影,心中生出荒唐可笑之感。
她在同情他?同情他什么?断腿?呵,她自己难道不更值得同情吗?
赵棉雪很蠢,和她待在一起其实很无趣,她每日就知道堆雪人,银杏林里已经堆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
可是,萧永元鬼使神差去了好几天。
傍晚回到院中,母亲安排的医师已经等待许久。
萧永元看见人后顿了顿,若说方才只是烦躁,那此刻便是郁气横生。
医师来了,她没来。
也是,她只要这个儿子活着,好好地活着,锦衣玉食地活着似乎就足够了。
他垂下眼睫,眸中连烦闷都消失,几乎化为一潭死水。
右边裤腿被高高地撩起,露出苍白且些微肌肉萎缩的双腿。
望闻问切了一番,廖医师对着似乎神游天外的萧永元不满道:“小公子,你是否有按医嘱针灸与药浴,还有,平日的复健是否全部落了下来?”
萧永元不语,屋内更是一片死寂。
廖喜怒然起身,“若公子拒不听医嘱,执意如此,我看大罗神仙下凡也治不好这腿!”又不听医嘱,又要叫他来诊治,耍猴不成。
半年前从马上摔下,右小腿骨折,虽说当时情况看起来很严重,但仔细将养诊治,萧永元年纪尚小,正是成长之时,大概率可恢复与从前一般无二。
可如今看来,人家大抵是不想要这双腿了。
果不其然,萧永元面色冷了下来,抬起头盯着廖喜道:“治不好那便治不好吧,廖医师何必在此聒噪。”他转对着旁边道:“容妈妈,带廖医师下去安置!”
廖喜气极,挥袖离去。小兔崽子,爱治不治!
萧永元沉默半响,猛然抬手,将桌上的杯盏全部扫落在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