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浮华殿，果不其然，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路舟雪表面上神色不变，实则暗地里把所有的人都看了一圈，然后默默跟予昭记忆里的人一一对应。
基本上东山旧案里涉及到的人都在了，路舟雪再傻也反应过来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一场专门针对他的试探，只是试探什么呢？
路舟雪敛下眼眸，将情绪藏进眼底。今天他是主角，因此进去之后就站在了中间，坦坦荡荡地任由其他人打量，他一到，今天这场专门为他准备的集会自然而然就开始了。
“雪凤，路舟雪，是么？”应长生坐在高座上审视地看着一身霜白站在下头的人，原本他是不相信路舟雪的说辞的，毕竟凤凰涅槃怎么可能连人都换了一个？
直到前几天应沉星回来告诉他，路舟雪御冰十分了得。朱凰予昭的灵根分明是火啊，应长生这才慌了神，急切地想要一探究竟，他还是不肯相信，可以涅槃重生的予昭，怎么会死？
路舟雪抬眸目光冷冽地回视着应长生，对方这种居高临下的眼神让他很不爽：“我以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说清楚了，诸位今天还来问这个问题，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伶俐的口齿。”应长生被当众下脸，自然不爽，他目光不善地看着路舟雪：“凤凰涅槃，再无朱凰予昭，那便依灵钟大师之言，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今后无论真假，皆不会以朱凰旧事牵连你，你今后切记审慎行事，莫要惹是生非。”
应长生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乍一听的确是在替路舟雪解决掉予昭的遗留问题，实则带着一股子叫人不爽的傲慢和居高临下——百年养尊处优，到底是叫他飘飘然了。
“那我是否该感激涕零？”路舟雪淡淡地开口问道，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应长生，嘲弄意味十足，心中却生了别的思量：
应长生想隐瞒东山旧事，应当不遗余力地灭他的口才是，就如同那些将他陷害至此的人一样，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吐露秘密；可是再往深处想，要隐瞒秘密直接把予昭弄死岂不更好？为何当初要留她一条命？
是有别的目的？那为何从前要将予昭囚禁在凤凰台，如今换成他旧账就一笔勾销了？今日这一番说辞与其说是帮他跟前尘往事割席，倒更像是为了遮掩什么。
既不能弄死予昭，又要处心积虑地隐瞒，就连灵钟大师也牵涉其中，东山之祸，难道真的只是瑶光简单的栽赃嫁祸？路舟雪心想，或许只有亲自去一趟东山才能弄清楚了。
只是不管他心中如何思量，明面上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我口齿再如何伶俐，到底比不过应宗主，能颠倒是非，黑的也说成白的。”
路舟雪这句话暗示意味十足，应长生警告地看他一眼，却是没有太过忌惮。
正当路舟雪好奇他为何不怕自己不管不顾地把真相说出来，应长生接着就给出了答案：“毕竟人妖有别，予昭已故，你既为雪凤，还需如她一般镌刻灵印。”
所谓灵印，实则就是人类修士对俘获妖修的一种奴役手段，印记一旦刻下，便是神魂也被拿捏到了印记主人手里，是完完全全的身不由己。
路舟雪若是按应长生的话做了，那就是亲手给自己脖子上套上锁链，他是疯了才会答应。
路舟雪听完倏地笑了，他好像猜到一点予昭被留下活命的原因了，旁人不知他为何发笑，只是瞧他笑靥如花，都纷纷起了别样的心思。
正道修士向来看不起妖族，却极为推崇妖族炼化的灵宠，从前的予昭、如今的路舟雪，他们血脉虽杂糅，可到底是凤凰，即便不能用来驱使斗法，拿来做个漂亮的宠物赏玩也是极好的。
众人自以为心思隐藏得很好，在路舟雪这里却是一览无余，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心下盘算着该怎么把灵印的事推脱过去。
这时候，隐没在人群中的应沉星忽然开口道：“既然他身上还留有予昭的印记，应该不必加铸新的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一愣，应长生则是立即调动法力去探，发现先前设在予昭身上限制她的灵印果然还在，当即一喜。
原本他还担心路舟雪涅槃而来不好掌控，给他生出事端，如今灵印被涅槃的雪凤继承了下来，应长生依然能够凭借这东西控制路舟雪，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路舟雪感觉到自己小臂传来的法力波动，心中一沉，想来那就是所谓的灵印了，可他居然直到应长生驱动时才发现。
他抬眸看着高座上似乎松了一口气的应长生，眼中浮现杀意，灵印的确不能解，可若是印记主人死了，那同解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应长生刚松了口气，不经意却对上了路舟雪带着杀意的眼睛，后者无意于隐藏，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无端感到了恐惧，即便是予昭最恨她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而现在，予昭死了，在她的继任者身上，应长生却有了害怕被报复的紧张感，他在心中捏了一把汗，然而想起路舟雪身上的灵印，又渐渐放下心来，甚至有些庆幸当年哄骗着朱凰种下了灵印。
否则如今面对不念旧情的路舟雪，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拿捏住——毕竟当年朱凰修为实力上就压他一头，一个女人罢了，还是卑贱的人妖混血，凭什么能越过他去？
一场针对路舟雪的鸿门宴很快结束，修者们达成了想要的目的，满意地各自离去，路舟雪脸色阴郁地往回凤凰台的方向走，他正计划着在东山之行前弄死应长生，却不想脑袋被花砸了一下。
一大朵木棉掉到了地上，路舟雪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人坐在矮墙上望着他笑，见他看过去，还歪了歪头，眼睛亮亮的：“你好呀，棉棉。”
男人一身玄衣，墨黑的发丝在颅顶绑了高髻，额前发丝垂落眼角，掩去眉眼一半的凌厉；哭丧一般的泪痣落在眼角，看起来艳丽又妩媚；因为是笑着，咧开的嘴角露出两颗牙尖，像是猫科动物的犬齿。
对上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路舟雪的在心里的评价是：美丽又危险的尤物。
“你好。”路舟雪朝他颔首，顿了顿，又补充道，“小黑。”
“哈哈哈哈。”男人被路舟雪逗乐了，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从矮墙上跳下来，望着路舟雪，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我不叫小黑。”
路舟雪看着他，没有问出声，但眼中的意思很明确了。
“萧风灼。”男人说。
……
“棉棉，你过得这么清苦吗？”萧风灼看着仿佛蝗虫过境的凤凰台，嘴角一勾，毫不留情地直接开口调侃。
路舟雪正跪在桂树下埋土，闻言拍拍手站起来，转身看着抱臂靠着廊柱的青年，微微蹙了蹙眉道：“我不叫棉棉。”
嗓音很轻，没什么情绪，但因为皱眉和声音不大，整个人显出一种并不强势的妥协退让来，反驳的话也没什么说服力。
这家伙，瞧着清清冷冷的，还挺可爱。萧风灼笑容更深，他顺着路舟雪的话点了点头道：“知道，可是我就想叫你棉棉。”
路舟雪无言地看着他，至于眼前这个混不吝的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凤凰台，话还要从萧风灼把他从木棉树下拦住说起。
萧风灼自称他是妖王派来迎接凤凰君归位的，换而言之就是，朱凰涅槃了，妖族终于想起这个遗留在终庭的凤凰血脉了，这才派人来接，不过瞧萧风灼吊儿郎当的样子，想来也没有特别重视。
尽管人族与妖族互相看不顺眼，人妖混血更是在双方都地位低下，但凤凰毕竟不同于寻常小妖，而是最接近不生不死的神明的存在，能够涅槃又证明了凤凰血脉的纯粹。
因而妖族或许看不上先前血脉杂糅的予昭，却绝对会对涅槃后的路舟雪足够重视。
“哦。”彼时路舟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就绕过萧风灼走了，后者一挑眉道：“你怎么这么无动于衷？”
“我应该给什么反应？”路舟雪好笑地反问道，实在不是他反应太轻，而是朱凰予昭活着的时候谁都不要，如今是他来了，一个二个倒是巴巴地凑上来了。
究竟是真的想要寻回凤凰还是别有目的，懂得都懂，“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你不想回去跟族人在一起吗？”萧风灼想了想，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看人族修士多歧视妖族，你在这里总归没有回妖族自在。”
萧风灼的话把路舟雪听乐了，他好笑地看着绞尽脑汁想把他拐回妖族的青年，对方比他高些，他需得仰头说话：“妖族一样瞧不起人妖混血，你把我当傻子哄么？”
路舟雪油盐不进的态度简直愁坏了萧风灼，他倒是也没有强逼路舟雪，而是苦哈哈地道：“可是妖王说了，请不回你，让我也别回去了呀。”
“四海为家也挺好的。”路舟雪道，他才不管萧风灼回不回得去，眼下予昭的因果还没解决，他可没工夫再去料理妖族的人际关系。
“不行，反正回去也没地方住，你得收留我！”因为路舟雪拒绝配合萧风灼回妖族，所以这妖族来的青年就那么赖上他了，跟着他一路回了凤凰台，然后对他的家徒四壁进行了嘲笑。
再说回当下。
“棉棉，这小丫头说她饿了。”见路舟雪不搭理他，萧风灼就去欺负孔雀，把正殿中还在午睡的小女孩强行唤醒，然后抱着睡眼惺忪的孔雀凑到路舟雪面前晃悠。
孔雀寄人篱下本就小心翼翼，因此被萧风灼故意弄醒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睁着葡萄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路舟雪，缩在萧风灼怀里喊“师父”。
萧风灼听见孔雀对路舟雪的称呼当场就乐了，他掐了掐空缺的小脸蛋，话却是看着路舟雪说的：“这不是予昭的女儿么？怎么管你叫师父呢？”
说着萧风灼抱着孔雀笑嘻嘻地凑到路舟雪面前，自来熟道：“看不出来你还挺面冷心善？”
“究竟是你饿了还是她饿了？”路舟雪把孔雀从萧风灼怀里抢过来放到地上，蹲下身细声细气地问，“可是想吃东西了？”
孔雀点点头，路舟雪揉了揉她的头哄道：“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待会儿吃饭，好不好？”
孔雀依言乖乖地自己去院子里玩了，路舟雪站起身来无语地看着萧风灼：“你闲着无聊招惹孩子干什么？”
路舟雪没跟他生气，萧风灼于是就得寸进尺地把脑袋支到了路舟雪肩上：“这么护着，你把她当亲闺女了啊？”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既叫我一声‘师父’，我自当负起责任。”路舟雪抬手推开萧风灼的脑袋，低头又去袖子里一阵翻，找出来几个果子，塞给萧风灼一个，剩下的给了孔雀。
“她亲爹不管她，你倒是上赶着？”萧风灼拿着果子咔嚓咬了一口，满口清甜，虽然修者大多辟谷，可他是妖修，比较放纵口腹之欲，路舟雪这个果子便是他吃着也觉着舒坦，想来也不是寻常物。
“嗯。”路舟雪淡淡地应了，转身回偏殿整理予昭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去了，他怀疑东山之祸另有隐情，奈何应沉星给他的文书里没有别的信息了，他只得从予昭的记忆入手，在去往东山之前做好准备。
萧风灼见他几个果子解决了予昭的午饭，有些难以置信：“不是，你给她塞几个果子就不管了？”
路舟雪回眸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那一双眼睛明确写着三个字：“不然呢？”
萧风灼无语了，这人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啊，养个孩子也太粗糙了吧，萧风灼看着衣着破烂、抱着果子啃得满脸果汁的予昭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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