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何熠深吸了一口气。
屋子里没有灰,也没有霉味。
窗帘半掩着,淡淡的阳光透进来,安静地落在胡桃木色的桌面,一切看上去和三个月前没什么不同。
他挪着步子向前走了两步,床单上被阳光晒到的一角有短暂的余热,摸上去温暖而平整。
何熠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不记得床单是不是该有皱褶,书柜里的书有没有摞齐,窗台上的花盆里意外窜出来的几棵四叶草又是从哪天开始消失不见的。
也许那晚他逃离这里时就是这样。
也许后来老妈又换掉了些什么。
换掉了什么呢?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整间屋子,书柜,台灯,床头的闹钟。
这些东西像是陪他淋过许多个雨夜的老木头,等待着,浸泡着,熬过了漫长的岁月,却可以在顷刻间就变得支离破碎,轰然倒塌。
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顾北拖着蛇皮袋走到那把木质的软包椅子旁边指了指:“要拆么。”
什么。
何熠的嘴张着这两个字的口型,声音却由于一时的恍惚和震惊而卡在了嗓子里。
“你非要拆点什么才舒服是么。”他的手抠在书柜门的边上没有松开。
顾北握住那把椅子的靠背拉了过来:“感觉你对这玩意儿的意见有点大。”
是啊。
我对所有东西的意见都很大。
只拆一把椅子怎么够意思。
他低头咧着嘴角。
地板上有两三道不太起眼的划痕,或许是那晚的玻璃碎片,或许是被丢出去的那把椅子。
看吧。
也不是什么都能换得掉。
他无声地笑着。
“大就大吧,”何熠翻着书柜,“连拿带砸的,回头他们该觉得家里进土匪了。”
“有什么大件儿么,我先往里头塞点。”顾北把袋子撑开在床边。
“怎么感觉你上我这儿进货来了。”何熠转头看着他。
“差不多,”顾北坐在床边,“我之前帮我叔干过一段时间收租的活儿,有时候为了赶人会帮着收拾行李,你得把大件的东西比如衣服被子什么的垫下边,等会拖着袋子走才不会稀里哗啦地一直响,硬的东西也不会磕坏。”
“行吧,我先塞衣服,”何熠打开衣柜,把厚的几件外套翻出来,“你不上课的时候就翻墙出去干这个么?”
顾北晃了晃腿:“比上课有劲儿。”
“挺好,”何熠把外套简单叠了两下扔进袋子里,“我除了读书干什么都挺没劲儿的。”
顾北脚尖往前够了够,抬头看他:“怎么会,你长得就挺带劲儿了。”
“同意。”何熠停下看了他一眼,继续翻衣柜。
顾北边乐眼睛边跟着他转。
有点扫兴。
蛇皮袋只装满了一个。
顾北拖着袋子往外走低头瞅了两眼:“你就这点儿家当么,我之前收租的几个老赖,抄一次家的东西都比你多。”
何熠关上房门:“你瞧哪个顺眼往里头添,微波炉,音响,洗衣机都行。”
“你个土匪头子。”顾北偏头乐了。
何熠低头掏出钥匙。
这是他头一回迎着大上午的阳光站在自家楼道里锁门。
进出一趟都没个把小时。
他笑着抖了一下。
怎么跟逛商场似的,也没花钱。
“腿还好么老伴,慢点走别摔了,我现在没空捞你。”顾北扛起袋子。
“停,”何熠面不改色地扯了下他后背的衣服,“我腿折了,走不了,你给我装袋子里一块儿扛。”
顾北撑着扶手回头,笑得有点直不起腰。
楼下邮政快递的车刚走,梧桐落叶隔着铁栏杆落满了整条过道。
何熠靠在车门旁,大门边忽然蹿进来一个奇怪的身影。
帽檐压得很低,戴着口罩,佝着腰的上半身走得很急,几步一小跑。
这姿势……
倒像是何彦那个二货。
直到这人跑进了他住的那栋楼,何熠心里一沉。
“怎么了?”顾北发觉了他的目光。
“我好像,”何熠跟着那个身影往楼那边走了两步,“看到我哥了。”
不对劲。
他眼睛没出毛病。
以他哥的性子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随便在哪里快活,但绝不会是穿成这样出现在小区。
“我看看去。”何熠抬脚要走。
“哎,”顾北急忙拉住他胳膊,“不用,就在这蹲。”
何熠皱眉:“蹲着能有什么用。”
“我跟你打包票,不出十分钟他还要出来,”顾北打开车门,“上车,我们坐着等。”
梧桐叶掉在挡风玻璃上有个七八片,楼的门口终于跑出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揣着个大背包跑向小区大门。
靠。
果然是何彦。
何熠握紧了拳头。
顾北发动车子:“坐稳了老伴。”
“这不是摩托,你不要起飞,”何熠习惯性地抓紧了车门顶上的把手,“还有,我不老。”
“放心,我开什么都一样靠谱。”顾北拐出小区。
何熠看到他哥走到街边,挎紧包警惕地望着四周,瞅准机会飞快打了辆车就跑了。
顾北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很快么?”他瞥见何熠攥得发白的拳头,“之前坐摩托也没见你这样。”
“你尽管开,我不是害怕。”何熠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哥的那辆出租车。
这个意外仿佛给了他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砸向了那晚吼不出,扔不掉,悬在半空中让人窒息的现实。
周围的车在减少。
渐渐看不到高楼的影子。
云层压过阳光,车道也跟着变暗了。
“这是去西郊的方向,”顾北提了点车速,能远远看到那辆车的尾灯,“你哥平时住郊区么?”
“不清楚。”何熠的声音很平。
气流声挤满了整个空间。
从那晚起这种事就成了他不会关心的东西,和那个碎掉的玻璃花瓶一起被扫进了垃圾桶,丢去哪儿都无所谓。
即使放在从前,他哥所有的行踪对他而言几乎都是听说。
一个活在听说里的人。
出租车驶进村镇,原本平坦的水泥路换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周围满是破烂的砖房,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从眼前一晃而过。
出租车越来越慢,顾北跟得远了一些。
直到前车停在一个仓库前面,他立刻把车拐进旁边的林子,停稳的瞬间,何熠推开车门要下。
“别急,”顾北从后座翻出伞,“拿着,过会儿要下雨。”
“不用。”何熠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路上的泥土是潮湿的,两步能碰见个水坑,他顾不上鞋,深吸口气沿着车辙朝那个仓库走去。
日光消散了,阴下来的天和变低的气压堵在他的胸口。仓库里没有灯,门边掉下来半截儿的铁皮就这么悬在梁上,从满是灰尘的玻璃窗里透进来仅有的光,墙角的青苔很滑,他小心尽量不踩到脚边散落的塑料瓶和树杈子。
有动静。
他抬头盯着前面。
往前二十多米的地方传来声响。
他咬着牙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有只胳膊从前面兜住把他往墙边一扯。
不好,要撞墙。
他闭上了眼,后背却猛地抵在了一个温热结实的身体上。
“别出声,”顾北压着嗓子说,“后头还有人。”
“谁?”何熠拿胳膊肘顶了顶他。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轰响,铁皮屋顶也跟着震,剩半边的铁门被人一脚踹开,狠狠地砸在墙上。回音里,几个人拿着什么东西闯了进来,稀里哗啦地踩到了塑料瓶。
“在哪?”领头的人沉着声问。
“就躲这里头,霍哥,我跟这小子三四天了,错不了。”其中一名个不高的打手赶忙回应。
“去把人拎出来。”叫霍哥的人有些不耐烦。
四五个身影朝隔墙的通道口走来。
还好够黑。
经过他们旁边时,顾北抬手把何熠往身边捞紧了紧。
“我屁股都贴你腿上了。”何熠用气声说。
这姿势在眼下这么个破地方着实不合时宜。
“害羞啊。”顾北说。
“放屁,”何熠挣开他,“刚刚那些人打哪儿来的。”
“这得问躲在里面的那位哥,”顾北贴近隔墙往里面看,“不过等会儿能不能问着就不好说了。”
空气里保持了十几秒的沉默。
突然有几下很重的脚步声擦地而起,接着一声凄惨无比的哀嚎划破了这段寂静。
“啊!啊!哥!求——”
是何彦的声音,剩下半个字被打回了嗓子里。
何熠挨不住抖了一下。
“躲够了么,”霍哥揪住何彦的领子,紧接着将人一脚踹在地上,“你他妈真当老子在陪你玩啊?”
几声闷响夹着何彦的惨叫在这个仓库里回荡。
何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扒住隔墙,只看见不远处的水泥地上有个身影在打滚。
“跑啊?你他妈怎么不跑了?”霍哥弯腰看着何彦,一棍子甩在他肩膀上,“该跟老子算算账了吧!”
“打人犯法!操你们这些王八蛋!我迟早找人治你们!”何彦带着哭腔边喊边往墙角躲。
“我犯法?”霍哥冷笑一声,又是一棍甩过去,“**的玩意他妈的有本事别找我借钱啊!”
他哥忽然没声了。
何熠努力凑近,扒墙的手不知不觉划出了印子。
“来,”霍哥点了几个人往墙角一指,“治治他。”
望着逼近的脚步和棍子,何彦惊恐地半张着嘴,胡乱往后爬。
门外风声呼呼作响,雨扎堆似地落下,噼里啪啦地砸在铁皮屋顶上,几乎听不到惨叫,像是被谁抽空了声音。
“没有用的。”顾北小声说。
何熠缓缓转头看向他的眼睛。
“我很小的时候就这样,打不过也躲不掉,”顾北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些往下砸的棍子,“被打晕了也会被打醒,胳膊只要护住头,剩下的就靠挨着。”
“操,”何熠憋着声骂,“万一被打死了呢。”
“没想过,”顾北顿了顿,“可能我命硬,抗揍。”
地上忽然没了动静。
他试想过很多次把何彦狠狠揍一顿,揍到爬不起来,也许是质问那句话,凭什么这么多年等着看他笑话,也许是明明连老妈都不愿捅破的事实就这么被三言两语说穿了,到头来却只为了问他要钱。
揍吧。
使劲揍。
何熠咬紧了牙关。
地上的人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没死。”顾北说出了他的疑虑,从另一侧的过道里轻手轻脚地抄了两块砖头放在脚边。
“你是要过去补两下么。”何熠看着地上的砖。
“你想吗?”顾北的脸陷在黑暗里,声音紧绷着。
有一瞬间何熠甚至感觉只要他说想,那两块砖会立刻毫不犹豫地飞出去砸死何彦。
“不想,”他移开目光,“但看到他被揍我挺高兴的。”
嚎叫声又起来了,听不太出来哭腔。
也许是喊哑了。
顾北的视线落在何熠紧扒墙壁的手上:“不疼吗。”
“什么。”何熠愣了一秒。
“你再使点劲指甲都要抠掉了,”顾北碰了下他手臂,“不准干傻事儿。”
“我他妈不傻。”何熠的气声有点压不住。
“没骂你傻。”顾北捏了捏他的肩膀。
哗哗的雨中时不时冒出来几声何彦的惨叫。
“去翻他包。”霍哥用棍子指着。
“是,”点头的人把包扯开,东西全砸在了地上,“哥,有个信封。”
霍哥拆开信封看了眼,抬手给了何彦一耳光:“就这么点钱你想糊弄谁?”
后面骂的什么没人能听清了,何彦的痛哭和一下接一下的棍子充斥了整个仓库。
何熠的头隐隐作痛。
大约十几分钟后,霍哥拽住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说了句什么,带着一帮人走了,只剩下空气里痛苦的喘息声和摊在旁边被撕成破布的包。
何熠背靠着墙,脚有些发麻,眼睛因为刺痛只能向下眯着,过道里的尘土和细灰被漏进来的风吹起,喘气的时候喉咙里会有淡淡的苦味。
“你带手机了么?”何熠出声时发现嗓子有点哑了。
“有。”顾北摸了摸裤兜。
“叫个120吧,我不想看他死那儿。”后半句哑得差点没出声,只有个口型。
他踏进过道的一脚正好踩到个铝罐,声响在黑暗里炸开。
靠。
何熠下意识地看向那头躺着的人,这人边咳边骂:“谁!谁在那!给,给老子滚出来!”
这下就不能走了。
他攥紧拳头,转身冲过去。
“你。”顾北甚至没来得及拉住他。
何熠停在那个挣扎的混蛋眼前时,只见那人满脸的血,也许是嘴里的,也许是头上的,脚还在乱蹬,仰头看见自己的眼神忽然变得诧异。
“操,怎么是你,真他妈晦气。”何彦扭头吐了一口血沫。
何熠一脚跨过去,揪住他哥的领子,衣领的血糊在他手上。
“来看我笑话?”何彦冷笑,身体被拽得跟在一晃一晃,“就是你捅出去的吧?我说我明明躲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让那些王八蛋找上门。”
“是,”何熠猛吸了口气松开他,将人扔回了地上,“我来看看你咽没咽气。”
“你就是个没爹没妈的贱——”何彦这句话还没吼完,莫名被一拳打没了声。
何熠感到身旁有人以极快的速度蹿过。
转眼间他哥就躺地上不动了,而顾北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转了转手腕。
怎么过去的。
飞吗。
何熠的视线盯着某个方向没有转动,周遭的声音在耳边模糊成一团。
“嘴巴放干净点儿,不然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顾北冷着声。
“你俩一伙儿的,”何彦奋力抬起脖子,满嘴是血地骂,“这事儿他妈没完,我不好过,你们他妈的都别想好过!”
顾北扶住何熠的肩膀:“走。”
长长的过道里没有灯,雨水把泥土浸湿,顺着石缝和墙边流进来,湿答答地粘在鞋底。
何熠跟丢了魂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前,麻木地走着。
“撑伞。”顾北叫他。
没关系。
反正雨已经下得太久了,稀里哗啦地不会停。
雨水淌过的泥巴路走一步就会陷进去一脚。
湿了大半的衣服贴在身上很凉。
右手的血被水冲掉了一些,不怎么黏了。
他忽然想到了砂锅粥,热气滚滚地淌进喉咙,烫得他几乎要流出眼泪的那一下居然会令人怀念。
“我他妈让你撑伞。”顾北不由分说地从身后一把捞住他,直接把人扔上了车。
车上开了暖气,挡风玻璃渐渐起了雾,何熠无意识地用手抹了又抹,眯着眼或者凑近看,怎么看都是糊的。
“擦手,”顾北扯了张纸给他,“等你什么时候不抖了,我再把温度弄回去。”
“我没有抖,”何熠望着车窗上那一小片他抹了几次的地方,细小的水珠又重新聚了起来,“我抖不是因为冷。”
不冷。
但开着的暖气会让人觉得自己被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
很像小时候做了噩梦后躲着的那个被窝。
躲在里面是哭是怕都不会有人发现。
你只要等。
等到天亮了一切都会是安全的。
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这他妈哪叫高兴,”顾北从车上翻出条毛巾扔给他,“我不瞎。”
应该高兴。
何熠咧了咧嘴角。
“我就这么看着,听他在那儿喊,”他的嗓子发哑,“你说我刚刚怎么没当他的面笑,我亏了。”
眼眶胀得像被人打了一拳,他抬头努力憋住眼泪,流回鼻腔的感觉更酸了。
别哭。
这点破事儿不值得哭。
“我后备箱里有俩棍,”顾北调小了暖气,“120估计还在路上。”
何熠按了按眼睛:“算了,我现在没劲儿打人。”
“有劲儿吃饭么?”顾北转动车钥匙,“从这往回不到二十公里有个老县城,南北的街上有家火锅店。”
“我只是好奇,你脑袋里除了课本上的字是不是其他都能塞得下。”何熠闷着声。
车子慢慢启动驶离了这片树林,雨打在玻璃上,路是黑的,天阴沉得分辨不出时间。
“已经塞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顾北冲他一笑,“没内存了。”
“开会员空间能变大么,”何熠闭上眼,“免得你腾不出位置搁我。”
“不用开。”顾北的声音稍微比空调大点儿。
“重要的我一般都会搁这儿。”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这周感冒了嗓子是真哑了(边咳边打字
PS:想喝砂锅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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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不准干傻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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