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可确定的是,眼下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真真切切被我握在手里的。
我恨着上一世的一切痛苦,但我也不愿忘记它。因为那十七年时光塑造了我,我不会背叛那一切。*
***
硝子站在玄关,慢悠悠地脱下帆布鞋站到一边,看我给她找拖鞋。
她的小腿笔直纤细,踝骨突出,袜口边缘露出一截淡青色的血管。家入硝子像只闯入陌生领地的猫,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警惕,探出头观察着这里陌生的一切。
硝子见到甚尔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挑眉。
我注意到她的视线在甚尔结实的肌肉上停顿了一会,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心里发出“这得喝多少蛋白粉”的吐槽声。
“这是你爸?”她转头问我,目光在甚尔肌肉结实的手臂和纤瘦的我之间来回扫视。甚尔正单手颠着炒锅,另一只手还能抽空把旁边试图爬进垃圾桶的惠拎出来。
惠被拎到一边后,注意力就立刻被新来的人吸引,碧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硝子,小手朝她挥舞,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
“嗯,你先坐。”我从橱柜里拿出一副全新的碗筷,路过惠时被他抱住腿,摸了摸他的头才被放开。我偏头去看家入硝子:“我们长得不像吗?”
“还行,比我和我爸像一点。”硝子语气随意,她拉开餐椅坐下,金属腿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你爸那肌肉是专门练的?”
我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回答道:“不,是蛋白粉。”我说着,看了一眼甚尔的胳膊,然后补充道,“每天三勺。”
甚尔正把最后一道菜装盘,闻言瞥了我们一眼,然后和我说:“小鬼,去把腌萝卜拿进来。”他的视线扫过硝子,嘴角扯了一下,疤痕也被随之牵动,似笑非笑,“你就是楼上那个总在半夜弹烟灰的丫头?”
我一直在仔细听他们对话,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硝子身上的味道,看来那股薄荷烟味不是我闻错了。
硝子面不改色:“打扰了,不好意思。”她的目光在甚尔的萌萌兔围裙上停顿三秒,状似不经意般道,“围裙很适合您——这样魁梧的男人。”
“我老婆给我买的,我女儿也说很不错。”甚尔把解下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餐桌不大,他高大的身躯一坐下,空间立刻显得逼仄。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同时别开脸。我抱着腌萝卜的玻璃罐站在厨房门口看他们,嗅到了某种奇妙的同类相认的气息。
晚餐时间在这诡异的和谐中进行。惠对硝子表现出热烈欢迎,具体表现在他一直咿咿呀呀不断的“说话”中,虽然说的语言我们都听不懂。硝子则看起来很放松,没有一丝在陌生人家做客的拘谨。
我坐在硝子对面,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吃她的猪排,动作说不上优雅,但有种随性的利落。
“比便利店速食好吃太多了。”她尝了一口后评价道,顺手把挑出来的姜丝堆到我碗里,“便利店只有关东煮和炸鸡块能让人有食欲。”
“喂。”我抗议道。
“小孩子要多吃蔬菜,不然长不高。”她理直气壮地说,又夹了一筷子菠菜过来。
甚尔看着硝子,突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喂,我说,”在硝子把目光分给他后,甚尔抬了抬下巴,“吃了一顿我做的饭,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硝子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半晌后移开视线,无所谓地耸耸肩:“您要什么?”
我看着甚尔摆出来一副大家长的架子,有点无语,制止道:“爸爸——”
“安静点,只是让她等你一块上学。”甚尔夹起一片菜叶子放到我的碗里,被我无情地扒拉开,“反正顺路,作为交换,晚饭她可以常来这里吃。”
我还没有说话,硝子忽然笑了,语气放松不少:“成交。”她在桌下用她的鞋尖尖踢了踢我的脚踝,“明天七点,迟到我就不等了。”
甚尔对此很满意,硝子更是放松地又吃了一些菜,我无言地看了他们两个人半晌,最终叹了口气,任由着他们来。
第二天清晨,当我打着哈欠推开公寓大门时,硝子已经等在楼下了。晨雾中的她像一幅未干的水彩画,色彩鲜艳,制服外套被她随意地披在肩上,手里还转着串钥匙。
“这么快。”她看了眼手表,把冰凉的罐装咖啡贴在我脸上,“走了,小学生。”
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座天桥,走到桥中央时,硝子突然停下脚步,朝阳正从身后升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指了指不远处一栋砖红色建筑,和我说:“那是我的学校。”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还没看清全貌,她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放学要接你吗?”
“不用……而且我比你放学要早一点吧。”我小跑着跟上,“我等你好了。”
硝子哼笑一声,在校门口随意揉了揉我的头发:“行吧,了不起的六岁大人。”她的掌心很暖,只有指尖残留着咖啡的冰凉。
走进教室后,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人,正在黑板上写上“欢迎新同学”的字样,我扫过她胸前的铭牌,她姓加藤。
小豆丁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坐好了,一双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别了下头,看向窗外。
硝子还站在校门口没走。她拆了根棒棒糖,在晨光中眯起眼睛,直到上课铃响才转身离开。
“禅院同学?”加藤老师温柔的呼唤将我的注意力拉回,教室里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像一群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
烦躁。我拧了下眉。
“我是加藤橙子,你的班主任哦。”加藤蹲下身与我平视,浅棕色的瞳孔里盛着热情的笑意,“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攥紧了书包带。六岁孩童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与之不符的灵魂,荒诞的错位感在此刻达到顶峰。黑板擦摆放的角度、窗外操场上传来的喊叫声、前排女生辫子上晃动的草莓发绳、以及,每个人头顶上的鲜红数字——所有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禅院泠。”我听见自己语气生冷的说。
加藤橙子愣了一下,随后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引导我走向唯一的空座位。途经的每张课桌后都探出好奇的脑袋。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正用蜡笔在桌面涂鸦,看到我走近突然用胳膊肘撞了邻座:“禅院同学的头发好黑,眼睛好好看!”
“像乌鸦一样!”邻座的男孩立即扮了个鬼脸,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
窒息。我坐下来。
木制座椅比想象中的还要矮小,膝盖几乎要顶到桌板。前座转过身来的瞬间,一股甜腻的草莓牛奶味扑面而来。
“你从哪来的呀?”扎着蝴蝶结的女孩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脸,“我叫美羽,最喜欢草莓牛奶和……”
刺耳的上课铃截断了她的自我介绍。加藤老师拍手示意安静时,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莫名的,我松了口气,似乎没有那么难受了。
“今天我们要学习五十音图的书写……”
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声响中,我偏头看向窗外,发现甚尔正靠在校墙外的电线杆上。似乎是感应到我的视线,他突然抬头,隔着玻璃窗和我对视。
甚尔在这里这个发现让我放松不少,我看着他冲我比了个手势,太远了,我看不清是什么,但我猜估计是让我好好上课之类的。
我笑了笑,重新看向黑板。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我站在硝子学校外的便利店屋檐下等雨停,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学校后墙晃过来。硝子撑着一把透明塑料伞,正慢悠悠地朝我走来,伞面上积聚的雨珠不断滚落,她似乎心情不错,冲我晃了晃手。
“你哪里来的伞?”我钻进伞下时问。
“刚刚从人那里买的。”她说。
看来是从同学手里弄了一把。
“你今天放学这么早?逃课了?”我看了一眼手表,才三点半,国中放学时间是四点。
硝子把伞往我这边倾斜了些,打了个哈欠:“对啊,怕你淋到。”
我有些好笑,分明是你自己想逃,还要拿我做借口。
雨越下越大。我们踩着水花往回走,经过天桥时,硝子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这才发现我还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犹豫了一下,我没有说姓氏,只是说:“我的名字是泠。”
硝子没有追问我的姓氏,闻言点点头,说:“我是家入,家入硝子。”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我们周围形成一道透明帷幕。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但伞下的空间却莫名令人安心。硝子温热的手臂擦过我的肩膀,布料摩擦皮肤,带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痒。
上一世的我很少准备伞,因为嫌麻烦,但又不想淋得浑身湿透,所以就经常找学校里的不良少年麻烦,要求他们把伞给我,很少遇到这种两个人共同撑一把伞的局面。
地上的水坑倒映出远处的景象,在有光的地方会显得很亮。
“玻璃。”我轻声说。
“嗯?”家入硝子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对,我的名字是‘玻璃’的意思,不过读作‘shoko’,不是‘garasu’。”
快到家时,雨幕中突然冲出一个浑身湿透的男生——正是昨天找硝子麻烦的那群人的其中之一。他脸色惨白,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看到硝子时像见到救星般扑过来:“家入!家入同学、救、救救我!我不想死!”
硝子拉着我冷静地后退半步,而我终于看清了追在他身后的东西——那团沥青状的黑影已经比昨天膨胀了三倍不止,表面浮现出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它蠕动着,发出黏腻的水声。
“我说过的。”硝子把我拉到身后,从口袋里摸出来打火机,“你们会倒大霉。”
*根据波伏瓦《清算已毕》改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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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东京·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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