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见惯了鲜血的迟照也被这场面瘆起了鸡皮疙瘩。
次仁其额上的印记已近乎消失,仅留下隐约的金色。晁清晏从榻上跳下,走近次仁以细细观察。
与原先榻底的符箓一致,为离魂符;但其灵力饱满,笔法流畅,符眼隐隐含有流转之光,只有老练的符修才能做到这个程度。
若非他先前接触过一本与魂术相关的古籍,他亦无法判断出此符的用途。
似被次仁的怨念所影响,身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迟照召回白狗,一同走出了屋子,且用灵力在门上加了一层封印。
*****
一人一狗缓缓走向胡杨树,夜色如墨,村里寂静非常。
夜风穿过萧瑟的枝桠,携着荒原的寒凉扑向他们。
迟照正捋着一团乱麻的线索,寒意渐渐侵入她的骨髓。
忽地一回头,她这才惊觉夜风中已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糟了!”她低低咒骂一句,身形疾略,直奔落了印的房间——
距门口三步之遥,一道符录如闪电横劈而来。火光未至,热浪已先灼肤。
她脚下一旋,轻巧翻身向后倒翻,烈焰符擦着她耳侧呼啸而过,轰的在地上炸出一道焦坑。
“好一个隐息符。”她眼尾微挑,看向符箓掷出的方向。
空气一阵震荡,一道黑袍人影凌空而现,手持一根长长的黑沉木法杖,符文密密麻麻从底部盘绕而上,似活物般在木头上缓缓蠕动。
法杖顶部绑着一条暗红色的幡旗,上面隐隐有孩童的皮影浮现。
“见过无名大师。”迟照虚虚向他抱拳,却是眉宇轻佻,玩味十足。
无名眉目阴冷,气息深沉,手中五指飞转,数张高阶符箓在指间若隐若现。
迟照瞬间掷出左手的短剑,却被符光结界震开。
她贴地疾冲,稳稳将短剑接回,脚尖轻点,迅速近身无名。
无名冷笑一声,双指一掐,“罡风障!”
一道符光自地面升起,气浪将迟照震开丈远。
无名脚飞至屋脊之上,继续甩符拉开距离。
小姑娘修为不高,却是身法敏捷,步步杀招。
——他完全不敢让这个剑修近身。
与此同时,一只白狗从房中飞跃而出,利爪一抡,撕裂了一道困阵符。
晁清晏凛冽如风,扑向空中的无名。
“狗东西!”无名抬手便丢出数张缚魂符欲困住晁清晏。
晁清晏利落地翻滚躲开,精准避过要害,反以利齿撕咬符角,强行破咒。
虽无法用符,但作为符修,符箓搭配与破解之法皆了然于胸,专挑破绽撕咬,硬是扰乱了无名的攻击节奏。
无名看着自己的符箓被疯狗撕咬失效,恼羞成怒。双指在空中虚虚一夹,一道紫纹雷符骤然浮现。
“卷风雷!“符箓往晁清晏方向一送,弹指间电光汇聚成团,雷气炸响天地,毫不犹豫地杀向晁清晏。
一剑破空逼退雷光,衣角飞扬的少女侧身挡在晁清晏身前,烈雷如锥贯身而入——
迟照闷哼一声,半侧肩头已被电得焦黑,血色瞬间浸透衣袍。
晁清晏伏身低吼,幽蓝的瞳空染上了血丝。
迟照却冷哼一声,“烦死了。”
下一瞬,她腾空而起,赤手空拳地抓住无名甩出的一张烈焰符,一边冲向无名,一边以灌注自身灵力在符中。
火光剑气一同袭来,她握住了无名的手,和其手上还未来得及掷出的雷诛符。
“你疯了?!“无名脸色一变,慌忙挣脱欲离开。
迟照勾起玩味的笑容,以灵力催发——
烈焰引雷,万象成灰。
“轰——!!”
达雅布村如被天光点亮,气浪震得胡杨枝叶狂舞。
爆炸的中心,两道人影被火光吞没。
迟照被气浪炸得倒身飞出,鲜血从唇边狂涌而出,面容灰黑,发髻如鸟窝凌乱。
而无名护身法袍裂作数块,浑身焦黑狼狈,气息浮动得如漏风的破钟。
“呸!你个不要命的臭剑修!“他猛地捏碎一张金光萦绕的符箓,化作一道流光遁走,消失于天际。
风停了。
迟照仰面躺在火光残焰中,擦了擦嘴角血迹,轻轻喘息。
身后那头白狗低头舔舐她破开的伤口,眼神幽冷而疼惜。
迟照咯咯轻笑,“别舔啦,痒得很……我还没打够呢。”
*****
胡杨树下,一抹细瘦人影盘膝而坐,灰尘血迹掩去了她清秀的眉目。月影绰绰,桀骜的少女此刻狼狈不堪。
晁清晏从房中叼出行李,放轻脚步走入这幅画面。
迟照闭着眼,气息急促而混乱。左肩衣料早已被雷火撕碎,皮肉焦黑,血沿锁骨蜿蜒而下,渗入衣襟,染出一大片斑驳暗红。
她强忍着从肋骨传出的撕裂感,努力以残破灵力稳住肺腑翻涌的气血。
相比起迟照而言,晁清晏仅仅只是烧焦了一片尾巴末端的毛,并没有再添新伤。先前所受的鞭伤因活动剧烈而开裂,却也并不妨事。
他凑近迟照,嗅了嗅她肩头皮肉烧焦的味道,轻轻呜咽了一声。
一道沙哑却干净的声音在迟照左耳响起,“你的肩伤需要尽快治疗。”
迟照一惊,猛地扭头,却只是对上了白狗磷绿的眼眸。
“里面还残留着雷符之力,若不尽快消除,伤势还会继续扩散。“狗嘴一张一闭,却发出了人类的语言。
“我这真是伤得不轻啊,”迟照抬手揉了揉眼睛,“都出现幻觉了。”
“那一罐灵药效果真这么好?灵力充沛得都能给蠢狗开智了。”她又用右手捏了捏白狗脸颊,嘴里嘟囔着,“早知道留下自己用了。”
晁清晏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打断了少女的碎碎念。
“第一,我不是狗,我是狼。”
“第二,我不叫蠢狗,我叫晁清晏。”
“第三,受岑姑娘两次救命之恩,晁某无以为报,来日当……”
“以身相许?”轻快的声音落入晁清晏大耳中,他下意识地抬眼,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笑眼。
夜色寒凉,雪白的月光落入弯弯的眼中瞬间消融,化为了一池春水,波光粼粼。
翻过山川平原,穿越沧海桑田,晁清晏肯定自己看到过这样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却不知从何寻起。
见白狼看着自己呆了半晌,迟照忍俊不禁,伸手轻抚上他的头,“以身相许倒是让我吃亏,这份恩情日后给我当牛做马回报就成。”
迟照向后一倒,正欲靠着胡杨树小憩一阵,却是倚了个空,倒头栽入了另一个空间。
*****
二十多年前,达雅布村几近废弃。
村后的溪流水量急剧缩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日水源将要干涸。
年轻人纷纷离去,只剩老人和孩童守着村落的空壳。
黄沙漫天,日子就像嘴里嚼烂的树皮,苦得咽不下又吐不出。
某天,一位陌生男子路过村子。
黑袍裹住了他的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神情和善,用法杖在胡杨树下圈出一块地, “此为神赐之地,有清澈的水源。若每年至少献上一年轻人,泉水将永不枯竭,且饮者延年益寿。越是年幼之身,越得神明欢喜。”
他如神使般温柔,却冰冷地传递出深渊的回音。
起初,村民无动于衷。他们怕挖开的是地狱,不是救赎。
然而一年后,溪水彻底干涸。
人畜难活,村民只能破釜沉舟,照男人所指之地,在胡杨树下动手。
老人们轮番上阵,整整挖了七日。
直到第七日黄昏,次仁村长狠狠一铲下去——
水才终于从铲边慢慢渗出,清亮而甘甜。
村子沸腾了,老人们高呼“有救了”,仿若见到神迹的降临。
翌日,村民齐聚建井,地下泉水不断涌出,清甜如雪山化水。
家家排队抬水,眼里重燃了光。可惜这光如萤火般短暂。
第二天起,井水开始混浊,夹着泥沙。村民只是皱皱眉,不甚在意,回家多一道过滤的功夫罢了。
但接下来的几日,井水愈发浑浊。
待到第七日,井里涌出的竟已是淤泥。
绝望重新笼罩达雅布村,黑袍男子却再度出现。
他站在井边,神色依旧平和,语气平淡怜悯,
“这井,是神的恩赐。若无诚心奉献,神又怎会眷顾?”
他说献祭不是杀戮,是一种“归还”——
“将灵魂奉与神赐之井,神自会引渡他们前往神明的所在。”
三日之内若有献祭,他将亲授仪式。
村中孩童仅剩三人——索娜家三岁孙女,索娜弟弟家五岁孙女,次仁家八岁孙子。
老人们谁也不舍得。他们守了一辈子家,养大的娃是命根子。
第一日,无人应声。
第二日白天,黑袍男子敲了敲井口,声音平淡,“三日为限。失去神明垂怜,便是永绝。”
村民开始红了眼。那些家中无孩的,围着三户恳求,跪地痛哭。
“求你们看在大家一条命上……救救我们……”
三家紧锁大门,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谁都不让靠近。
第二日夜里,哀求无果,村民终于选择了暴力。
他们朝着最小的孩子奔去,破门而入,将孩子从其美怀中抢走。
孩子哭声刺破夜色,其美老两口扑出来,紧抓不放。
村人怒骂推搡,乱作一团。
索娜老伴被重重推倒,头磕在井边,血流满地,当场没了气息。索娜也被绑回屋中,凄厉哭喊。
黑袍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胡杨树前,冷眼旁观。
混乱中,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我来。”
次仁之孙子朝胡杨走去,眼里坠着泪水,脚步却是无惧。
“我自愿献上自己,以求神明垂怜达雅布村。”
黑袍男子露出慈爱的神情,上前轻抚他的头发,
“神明大人最欣赏自愿奉献的好孩子。”
次仁惊怒欲狂,冲出来拉他,却被村人死死绑住。挣脱不得,只能嘶吼。
男孩被绑在了胡杨树下,额前贴了一张金符。
黑袍男子用朱砂以树为中心画下了阵法,燃起了血烛。
他执黑幡、握枯木,步入阵中。
“叮——叮——叮——”
村民皆身披黑布,低声诵咒。
“魂归无门,锁于朽木……”
血自次仁之孙七窍渗出,他脸庞扭曲,身体抽搐。
幼小的身躯扭成了非人所能形成的姿势,嘴巴却仍无法发出丝毫声音。
男人取枯木沾其七窍之血,挥舞着黑幡,一圈又一圈。
不过一刻,男孩四肢一软,垂首不动。
献祭完成。
井中水声再起,清澈得仿佛从未染过血。村人围上去,欢喜若狂。
没人看胡杨树下那干枯、瘦小的尸体,也没人记得井边还躺着索娜老伴未凉的身躯。
夜风吹过,带着血烛未熄的味道。
达雅布村,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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