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赫连宁霜的死讯之后,远山绪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和恐惧之中。
那恐惧并非源于死亡本身——作为净化主义事业的狂热信徒,他早已做好在若明城的废墟中殉道的准备,甚至曾将这种结局幻想成一种象征着最后荣耀的加冕,但他实在无法忍受沦落于那样一个屈辱而悲惨的下场。
此时的若明城已经几乎彻底沦陷,陵山军队的铁蹄声越来越近,隔在驻所与总理府之间的几个街区,不过是纸糊的屏障,连延缓死亡的体面都几乎无法做到。
远山绪仍待在地下避弹室里,这里曾是他运筹帷幄的“堡垒”,如今却成了一座自我囚禁的牢笼。
他时常对着空荡的通讯器嘶吼,指挥着那些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军队,那些臆想中的反击指令撞在冰冷的混凝土墙上,碎成一地荒谬。
每日递进来的战报,墨痕里都浸透着绝望——城东防线失守,军火库被炸,最后的突围部队全军覆没……,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为他的结局进行着绝望的倒计时。
到了1947年2月底,陵山**队已经近在咫尺,前线传来的消息像最终的判决书:一周之内,总理府将被彻底攻陷。
“不能沦为俘虏”,这个念头像毒藤般缠住远山绪的心脏。
他可以接受死亡,却无法容忍成为敌方炫耀胜利的展品,更不忍心让妻子儿女在屈辱中苟活。
他开始计算“体面”的死法,那些快速而无痛的方式,在他眼中竟成了最后的“荣耀”。
远山绪不信仰任何宗教,他从不屑于向那些前人杜撰出来的神祇低头,那些经书里的轮回与报应,在他眼中不过是玩弄手段愚弄世人的虚妄;传统伦理里那些对于生死的观念,也从未在他心中占据半点分量。
因此,他并不会担心自己死后的境遇,居于庙堂也好,草草掩埋也罢,这都不是他会在意的。
他惟一放在心上的,就是让自己在生前仍然保留着身为帝国领袖的尊严。
1947年2月28日,前线传来战报,总理府周围的永绪守军,最多只能再坚持48小时了。
到了这个时候,远山绪才真的放下了自己先前的所有宏愿与妄想,彻底地陷入了绝望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从混沌中抽出一丝清明,召来了首席秘书方瑜。这个他最信任的下属,是他在覆灭前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地下避弹室的空气凝重如铁,他用颤抖却故作镇定的声音宣读遗嘱,将“帝国领袖”的虚名塞给对方。
“亲爱的方瑜,你是我现在惟一可以信任的人了,你的忠诚已是天日可鉴。”这话与其说是托付,不如说是自我安慰——他明知这虚名早已一文不值,却仍要在落幕前演完这场“传位”的戏码。“希望你不要辜负我赋予你的千秋大业,将这伟大的净化主义永远传承下去。”
在那之后,远山绪就开始着手于自己不得不面对的死亡,在他看来,饮弹自尽显然是对自己来说最体面的方式。
至于杏子和她的孩子们,他会竭力服他们与自己共赴黄泉,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在一起。
在他的逻辑里,这不是残忍,而是“保护”——用死亡为他们保留“领袖家人”的最后尊严。
他从未想过,这种将亲人拖入绝境的“保护”,恰恰体现了他最为卑劣的自私。
3月2日,是远山绪与静嘉杏子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
总理府中的各级官员都被领袖邀请来到地下避弹室的大厅之中,人们喝得酩酊大醉,疯狂地手舞足蹈,演绎着一场最后时刻的死亡狂欢。
透过朦胧的泪眼,远山绪与静嘉杏子深情的对视着,那一瞬,一切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外面没有敌军和炮火声,阳光仍然能照进房间,杏子还是一个有点羞涩的年轻姑娘,远山绪也还是那个一身书卷气的绅士,明月诚的名声还没有崩塌,永绪帝国也尚未建立。
十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足以让幼苗长成参天大树,也足以让一个人的灵魂从澄澈走向腐朽,却始终无法改变,他们之间永远纯洁的感情,这份爱,足以在最后的时刻跨越生死,直到永恒。
远山绪深深地爱恋着杏子,从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只是,从小在偏见与歧视中生长的他,注定学不会如何去爱,只会将这份本来抽象的感情曲解为以保护为名的控制欲。
在总理府的十五年,杏子活得像一只精致的金丝雀。
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几间屋子里,窗外的世界是炮火还是春光,外面的人民是在安居乐业还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都无从知晓。
远山绪不允许她探听外事,更不准她接触政治,甚至连她卧房里的陈设,都被刻意剥离了“净化主义”的痕迹——他要在这里保留一片“世外桃源”,却忘了这片桃源的边界,是用剥夺自由的高墙筑成的。
而杏子,这个心思单纯的女人,竟真的将这种充斥着支配欲和占有欲的禁锢当成了恩赐。
她从未渴望过府外的天空,也从未质疑过丈夫为她画下的牢笼。在她眼里,远山绪的控制是无微不至的关怀,是至高无上的爱意,是一种只有她才有资格享受的保护。
在她才只有八岁的时候,就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一切,也正是在那一时刻,静嘉杏子将她的阿绪哥哥当作了此生依靠与仰望的惟一对象,仿佛只要跟着他,就能在乱世中找到安稳的归宿。
这份依托后来逐渐变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执念。无论远山绪是街头巷尾游荡的混混,还是站在权力巅峰的帝国领袖,在她眼中,他始终只是“自己的阿绪”。
她愿意终其一生去追随着他的脚步,将他的荣辱当作自己的荣辱,将他的生死视为自己的生死。
当帝国的崩塌已成定局,杏子没有丝毫犹豫。
她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远山绪的世界,更遑论一个没有他的“帝国”——那个他亲手建立又亲手推向毁灭的帝国,在她心中竟成了与爱人共生的符号。
她心甘情愿地与自己的挚爱之人一同走向死亡,自以为这是爱情的极致,却不知这份“心甘情愿”,早已被多年的禁锢驯化得失去了选择的能力。
后人或许会将这段故事奉为“凄美绝恋”,叹惋他们在末日里的相依相随。
可这“美”的底色,是一个女人被剥夺了认知世界的权利,是她在长期的精神控制中,将囚禁错认成归宿,将依附误认作深情。
此刻,室外是一刻不息的炮火轰炸,室内是灯红酒绿的最后狂欢,人们用香烟与酒精麻痹着自己已经变得脆弱不堪的神经,像平日闲聊一般讨论着自己该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下午2点左右,远山绪悄然离开了正处于狂欢状态的避弹室大厅,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走进了孩子们的房间,下定决心送他们最后一程。
在那间有着简易滑梯、秋千、跷跷板的儿童房之中,住着几个身份显贵的孩子,他们当中有远山绪与杏子的两个孩子:12岁的永安和7岁的永宁,白玉璧的女儿,永安的未婚妻,10岁的佳禾,还有被过继到杏子名下的,静嘉玉瑾的女儿,12岁的容姬。
他们是这场权力游戏的无辜旁观者,却注定要为成年人的疯狂买单。
孩子们对即将降临的厄运一无所知。永安正和容姬一起玩着跷跷板,永宁和佳禾在滑梯旁追逐打闹着,银铃般的笑声撞在墙壁上,碎成一片片天真的回响。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炮火,没有背叛,只有此刻的无忧无虑——这份只属于孩子们的纯粹,刺痛了远山绪的眼睛,却没能动摇他早已硬化的决心。
“都过来。”他的声音异常温和,温和得像裹着毒药的糖衣。孩子们听话地站成一排,小脸上带着对父亲的信任。
他给每人递去一杯果酒,酒液里掺着无色无味的迷药,和他包含着谎言的“慈爱”如出一辙。
看着他们仰起脖子喝下,看着他们在药效发作后一个个歪倒,他才将孩子们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沉睡中的孩子们眉头舒展,仿佛正做着关于糖果与阳光的梦。
然后,他从自己的衣袋之中取出几个装有氢氰酸的安瓿,将它们打开之后滴入了永安、永宁、佳禾的口中,却惟独放过了容姬。
“她是玉瑾的孩子,人民应当不会为难她的。”这句低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仿佛留下一个活口,就能为这场杀戮保留一丝“仁慈”的假象。
孩子们沉沉睡去之后,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们从未拿起过武器,从未发表过任何政见,甚至不明白“净化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惟一的错误,也许就是降生在这个注定灭亡的净化主义帝国。
在一切结束之后,远山绪将孩子们的房间紧紧关上,靠在门外不受控制地痛哭着。
处理完孩子们的后事,远山绪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着,回到了狂欢渐歇的大厅。
他唤来静嘉杏子——这个自始至终愿意与他共赴深渊的女人,又与地下避弹室里残存的帝国官员们一一作别。
那些曾经在他面前高呼“万岁”的面孔,此刻却只剩下麻木与恐惧,他们的道别轻飘飘的,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火苗,连虚伪的热忱都燃不起来了。
“阿绪,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外面的阳光了,听说到了那个世界之后,一切也都是昏暗而漆黑的,我想趁着最后这一点时间,再回去看一看。”杏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向往。
远山绪同意了杏子最后的请求,两人沿着避弹室中的梯子向上攀爬,回到了原先的总理府中。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阳光并没有正午时那样强烈,却仍旧令两人感到灼目,他们已经生活在黑暗之中太久了,久到忘记了光明的模样,就像那些沉溺在权力的阴暗面里太久的暴君,他们早已习惯了用谎言与暴力行事,根本就见不得半点真实的光亮。
方瑜也跟着他们一同离开了地下室,这位忠诚不渝的继任者要送自己深深崇拜着的领袖最后一程。
他站在阴影里,心中竟生出一丝悲壮的错觉。
可他忘了,所有需要用生命来粉饰的“伟业”,本质上都是一场祸国殃民的灾难,所有在黑暗中滋生的权力,也终究会被阳光照出它腐烂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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