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中草木繁盛，转过两个弯，待宋玉安再回头，就瞧不清身后是什么情景了。
稍等了一阵，青衫步履匆匆地赶来，同小醋一起，跟在她身边，慢慢往前院走去，道：“夫人，前院已经没什么人了，我们过去吧。”
宋玉安目光落在空中，有些虚浮，闻听此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寺庙人多，青衫她们怕冲撞了眼盲的自己，是以每次来祈福时都等没什么人的时候再叫她过去。
小醋扶着她的手，引着她绕过地面上一些不平整的地方，时不时提醒两句，看上去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所以在将军府的这两年，并没有人发现，其实她的眼睛可以看见。
幼时在宋家，父亲母亲不拘着她的性格，任由她在这小小的三口之家中肆意生长。然而族中有几支分支，在京城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由不得她这么没规矩，是以长房的几位叔叔婶娘经常揪住她的错处，她为此没少挨批评。
直至某次病重，醒来后视物不清，几乎算得上是半瞎，宋家的人许是觉得她可怜，又许是因为些旁的什么，总之日子好过许多。即使眼睛恢复，她也依旧托词说自己眼盲，再无人苛责于她，只是娘亲偶尔叹气，说因为眼睛看不见，都没有媒人上门提亲了。
谁想圣上做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媒人，为她指了条新路。她依旧装瞎装得快活无比，加之经验十分丰富，将军府的人都信以为真。
日头渐渐移到正中，宋玉安踏入正殿，摸索着将香点燃，虔诚地跪拜祈福。
虽然嘴上说着希望将军在边疆多呆上些时日，她也好在京城多逍遥一阵，然而总是希望远在边疆的所有人都能早日平安凯旋的。宋玉安一月中有几日固定住在护国寺，将军府也定期捐香火钱，全当求个心安。
“……保佑边疆将士平安归来，再无战事。信女蒙将军庇佑，无有孝事舅姑之则，未尝勤理中馈之劳，愿将军早日凯旋……”
她跪在蒲团上，身后是正午照进来的日光，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瓷白的皮肤渡了一层柔和的光，恍惚间还以为是那殿中的观音像入世。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声音不大，大概只有常年习武之人才能听清说了些什么，旁边接连有两位女眷跪拜完毕，她才站起身，将明显短了一截的香插/在炉中。
小醋和青衫将她扶起来，轻轻抚平裙摆上的褶皱，远处却有小沙弥踱步而来，无声地唱了句佛号，同三人见礼。
看不见的宋玉安自然不应该知道是谁，青衫在她耳边提点了一句，是护国寺住持的弟子。
这小沙弥是个修闭口禅的，手指比划了一通，左右宋玉安也看不懂，只好目光落在殿中的文殊兰上，数着它滴水的间隙时间找些趣味。
等小沙弥比划完，略懂些手语的青衫才同她说，之前送到寺中的护身符已经开好光，可以去拿了。
宋玉安点点头，吩咐青衫跟着那小沙弥一起去取回来。
小醋也被她打发去厢房寻些水喝，一时之间，偌大的正殿只剩下宋玉安一人。
她轻揉了下有些酸胀的眼睛，慢步走出殿门，瞧见了个好去处——竹影假山中的长亭。
护国寺中有许多这样的小亭可供香客休息，上面定然会摆上茶水和糕点，怪她一时忘了这事，还让小醋绕了个远，回厢房去拿水。
宋玉安拎起裙摆，朝着那石椅挪过去。
周围的香客还不少，多是女眷，赶着雨后天晴来拜佛求心安。
有几位宋玉安曾在年节宴礼中见过面，家中都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此时正聚在一起商讨些什么。不过她没什么靠过去的想法，一来同她们不熟，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二来，自己也不应该看见她们在这。
寺庙中人杰地灵，花草树木长得都很野趣，欣赏多了虞部郎中修剪出来几近完美的作品后，看看这些也别有一番趣味。
那几位夫人正是边欣赏边闲聊，认真得打紧，没注意到从她们身后经过的将军府夫人。
不然也不会接着言说将军的家中事了。
一位身着紫色襦裙的夫人正愁眉苦脸，宋玉安认得她，却不太熟悉，只知她家有亲眷是在左右武卫当值的。
这夫人轻托着花，方便蝴蝶在其中翻飞，颇为苦恼地开口：“不知谢大将军何时能归京，待他从边疆凯旋，京城中的官职也好动上一动。”
其他几位夫人点头称是，然而另有一人，却在这平和的气氛中扔了颗小石子。
“想来谢大将军是回不了京城了。”
其他夫人面露疑色，道：“可听说边疆战事平稳，只待驻扎军营步入正轨，大军便可归朝了呀。”
那言之凿凿的夫人家中是兵部侍郎，听见众人的疑问，也没拿乔，将这秘辛和盘托出。
“燕国自是没甚可怕，自然是咱们自己内部的事。圣上当时登基情况多凶险你们是知道的，五兄弟斗得死去活来，最后几位王爷流放的流放，拘禁的拘禁，只剩下圣上一人，坐在现如今的位置上，这自然靠他手中最利的那把刀——谢玄。”
其余几位夫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事不太是她们能议论的，然而这侍郎夫人却自顾自地说下去。
“可如今天下太平，早期斗争下，谢玄的兵权太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上自然寻着机会将他解决，不然怎会战事稳定半年多，还不让他回来？”
即使谢玄名声极差，那几位夫人也露出些不忍的神色，其中一位揪着手帕，感慨道：“唉，狡兔死，走狗烹啊……”
这侍郎夫人说话很有意思，抑扬顿挫的，偶有停顿给人设下悬念，像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众人已经不管什么秘辛不秘辛了，倒真想听下去，看看这一代名将最终落得什么下场。
侍郎夫人上前一步，轻声说：“听闻圣上已经赏了边疆一杯毒酒，以伙同三王爷谋逆之名，让谢玄自戕，只对外宣称战死罢了。”
宋玉安一时不察，碰倒了手边的茶杯。
那侍郎夫人再说什么，已然如同那丛中飞舞的蜂蝶振翅声一般，再听不见了。
茶水凉得透彻，顺着石桌的缝隙纹路蔓延，染湿了她的袖口，又蜿蜒着滴落在地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又算什么？
战时视你为兄弟手足，待事态太平，又猜忌起昔日并肩作战的人，将脏水泼在他的身上，用一杯毒酒便把平藩王乱、镇四境安的将军逼死吗？
宋玉安手指轻轻颤抖，将茶杯扶起来，想去找青衫问上一问。
若谢玄真是战死在疆场，凭着他的一身战功以及同皇室亲厚的关系，自己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将军府也不差她这一双筷子。
可若是他死在帝王的猜忌之心中，又顶了谋逆的罪名，那么自己这位将军夫人又当如何呢？她能安稳地做好谢玄的遗孀而不被连坐吗？到那时自己又当如何？
不，不一定。
她虽然七日前就住到护国寺中，却并没听说有关牢狱中拘禁的三王爷有什么动静。
或许这位侍郎夫人说的并不是真的，也或许圣上还没来得及动作。
可若只是圣上还没来得及动作，她又能做什么呢……
修书一封让谢玄抗旨不要喝那杯毒酒？
还是让谢玄干脆……
宋玉安咬着嘴唇，当务之急还是找青衫确定一下，快马加鞭回到将军府，再商量后续事宜。
她今日穿的衣裙是现如今京城流行的样式，行走之间犹如莲花花瓣盛开，然而裙摆略长，下台阶时需要稍微提起来，才能避免因为误踩了裙摆而跌倒。
但她满心都是将军府的未来如何而忽略了自己，快步从石亭走下去，却踉跄着，眼瞧便要跌倒。
她尽力稳定着身形，看着愈来愈近的台阶，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意料之中的摔倒并没有出现，她被一人揽在怀里，撞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宋玉安睁开眼，双手正抵在环抱着她的人的胸口上，仰息间除了淡淡的草木香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抬头，发现是位男子，这男子带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玩味地看着她。
“是你！”
这男子正是方才受伤那人，只不过梳洗过，又换了一身衣衫，端看针脚习惯，应当是将军府中的衣衫。
她挣脱两下，试图从他的束缚中摆脱出来，却收效甚微。这男子力气极大，一双胳臂看起来只是虚虚环绕着她，却让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
宋玉安已无心同他道谢，心中念着的只是方才听见的秘辛，慌乱间侧头望去，那几位夫人已然远去，便是她想换个方向，追着她们去问，也是做不到了。
这男子看着也没甚特别，然而推搡中，宋玉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加之总有人在小路末端经过，哪怕竹影能将她二人身形掩去，她也不敢太大动作，唯恐将人引过来。
宋玉安看着他含着笑意的眼，福至心灵地想到，这人身上是有伤口的，在湖边之时瞧见的是哪几处来着……
胳膊和胸口。
拿定主意，宋玉安狠狠在他胳膊的伤口处按了一下，盼着他能吃痛收手，自己也好逃脱。
实在是不应该救他一命，让他在湖边将血流干了才好！
那男子硬受了这么一下，手臂力气松开些许，闷哼一声。
宋玉安听见他这一声闷哼，还有些短暂的失神，随及赶忙挣脱这登徒子，向亭外跑去。
只可惜还没走两步，又被他捞了回去。这人手上用了个巧劲，让宋玉安的脸正对着他。
他的眼神依旧有些漫不经心的笑意，此外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像是赞赏的情绪。
宋玉安无心琢磨他是个什么意思，伸出手故技重施想在他伤口上狠撞一下，却因动作太大，自己也踉跄起来。
那男子匆忙避开，稳住她的身形，脱口而出：“别动。”
宋玉安当真愣了一下：“你……你会说话？”
对面那人先是诧异，随后又扯扯嘴角，笑叹一声。
看来他装哑巴的水准，同宋玉安装瞎的水准旗鼓相当。
都不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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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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