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京城夏夜,浮动着栀子甜香与未散的暑气。
镇国公府别苑内,水榭歌台,“清夏诗会”正酣。曲水流觞,莲灯摇曳,丝竹靡靡,才子佳人眼波流转间暗藏机锋。
方嘉钰依旧是场中最灼眼的存在。
他今日未着官袍,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冰绡广袖长衫,行动间如拢清泠月光。
墨发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松松挽住几缕,余下尽数披散,衬得脖颈修长,锁骨在轻薄衣料下若隐若现。
他懒倚美人靠,指尖捏着白玉酒杯,琥珀酒液随腕轻晃。桃花眼漫不经心扫过众人,眼尾薄红,水光潋滟,唇角那抹慵懒骄纵的笑意,引得无数目光流连。
几位倾慕他容貌家世的闺秀命妇,按捺不住,纷纷端着酒杯上前敬酒。方嘉钰来者不拒,含笑应酬,姿态优雅从容。
他仰头饮酒时,流畅的下颌线与微微滚动的喉结在灯下划出诱人弧线,天青色的宽大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更是引来阵阵低叹。
而在方嘉钰身侧,俨然形成了一个以其马首是瞻的小圈子,堪称今夜诗会的“浮世绘”一角:
领军人物便是此间主人——镇国公世子赵铁柱。
他身形高大,面容勉强算得上端正,只是眉眼间总带着几分被酒色浸染的虚浮。
他组织了这“海棠诗社”,自任社长,却死活非要拉方嘉钰做个“名誉社长”,仿佛如此便能沾上几分探花郎的才气。
此刻,他正红光满面地坐在主位,享受着众人的奉承,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方嘉钰,带着毫不掩饰的讨好。
旁边是吏部尚书公子魏明远,生得白白胖胖,一脸富态,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插科打诨。
他没什么真才实学,靠着父荫混了个功名,最大的本事便是买单和活跃气氛。
此刻,他正忙前忙后,指挥着侍女们添酒布菜,嘴里不住地念叨:“钰哥儿,这酒是西域新来的葡萄酿,您尝尝?”“这果子是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是清甜解暑!”
最外头挤着的是盐运使之子钱满仓,人如其名,浑身透着一股子精明的商贾气。
他虽也捐了个官身,但心思全然不在诗文上,整日琢磨着如何钻营牟利。
他常借着家中职务之便,弄来扬州最新的绸缎、海外奇巧的香料,此时正拿着一匹流光溢彩的鲛绡,献宝似的给方嘉钰看:“方兄,您瞧瞧这料子,日光月华下能变换七色,全京城独一份!回头我就让绣娘给您裁一身新袍子!”
这三人围着方嘉钰,殷勤备至,嘴里吐出的恭维话比那莲灯的香气还要腻人。
他们对方嘉钰是真心实意的追捧,一方面因其家世容貌,另一方面,方嘉钰身上那种他们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真正的风流才情与骄矜贵气,让他们既羡且妒,更生攀附之心。
而当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对面灯火阑珊处独自饮茶的江砚白时,那热情便瞬间冷却,换上了混杂着嫉妒、不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的复杂神色。
尤其是赵铁柱和魏明远,琼林宴上灌酒反被太子殿下敲打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他们虽对江砚白这寒门状元一万个看不顺眼,觉得他装模作样、恃才傲物,但此刻也学乖了,不敢再明着挑衅。
只是那眼神,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暗戳戳地、带着怨毒地在那抹素白身影上扫来扫去,低声交头接耳:
“哼,摆什么清高架子,还不是个穷酸!”
“就是,瞧他那身衣服,料子怕是还没钱兄家仆穿的讲究……”
“若不是走了狗屎运中了状元,这等场合,他也配来?”
他们声音压得极低,确保不会传到江砚白耳中,但那点龌龊心思,却是在这浮华的夜色中暴露无遗。
诗会过半,气氛微醺。
轮到方嘉钰行令。他施施然起身,天青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小臂。
目光若有似无掠过那抹素白身影,唇角弯起秾丽挑衅的笑意,清声吟出精心准备的上句:“‘孤月沧浪河汉清’,请诸位接下一句。”
此句意境空灵,用词不俗,满场静了一瞬。
不料,下首的永昌伯世子梁启发抢先起身,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洪亮道:“方探花此句甚妙!小弟不才,忽得一句‘北斗错落长庚明’,不知可还工整?”
方嘉钰心中猛地一沉。
这纨绔绝无此急才!这分明是他前几日私下推敲、未曾完善的残句!对方定是得知了他的计划,故意抢先,要让他落得个拾人牙慧、甚至串通刁难同僚的恶名!
滚烫的血冲上头顶,烧得他双颊耳廓绯红。屈辱、愤怒、难堪如潮水淹没。众目睽睽,他若辩解,只会越描越黑。
他几乎本能地,抬眼望向对面。
江砚白依旧安静垂眸,专注看着手中素白瓷杯里的茶汤,侧脸在灯影下清俊绝伦,也冷漠得如同隔着一层无形冰壁。
就在方嘉钰血液冲顶,准备不管不顾撕破脸时——
一道低沉清晰、带着独特磁性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打破了寂静。
“永昌伯世子方才所吟之句,辞藻虽工,然意境与方探花上句的孤高清冷全然不符,衔接生硬,不似原作。”
他随即转向梁启发,目光清正,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探讨般的严谨:“世子是否记错了出处?或是听他人提及,未解其意便匆忙引用?作诗贵在真诚,而非机巧。”
他一席话,将一场私人刁难,变成了对“诗道真诚”的公开维护。他维护的不是方嘉钰,而是他心目中的“公道”与“真实”。
众人恍然,看向方嘉钰的目光中的怀疑顿散。
江砚白目光极淡地扫过脸色青白的永昌伯世子,最终,那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了依旧僵立原地、脸颊绯红、眼尾湿润的方嘉钰身上。
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稳稳将他从灭顶泥沼中托起。
他继续淡然道,声音在静谧夜空中格外清晰:
“依江某浅见,不若续以‘银汉无声转玉盘’。取其银河静谧、玉盘流转之意,动静结合,更显宇宙浩瀚与时光悠长,与方修撰方才吟诵时,心中所感更为契合,浑然一体。”
他说话时,目光在方嘉钰脸上停留了短暂一瞬。那一眼,依旧看不出情绪,却仿佛洞悉了他所有未竟的诗意与那一刻的窘迫。
方嘉钰愣住了。他原以为会看到江砚白一丝“英雄救美”的得意,或是看向他的安抚眼神。
但没有,江砚白的目光始终坦荡地落在那个舞弊者身上,仿佛只是在纠正一个学术错误。
这种不带任何私心、纯粹出于本性的正直,反而让方嘉钰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
场内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由衷赞叹!
“妙啊!‘银汉无声转玉盘’!此句接得恰到好处,意境全出!”
“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今夜最佳,当属此联!”
所有质疑烟消云散。焦点彻底转移到了诗句的精妙与江砚白的急智上。
永昌伯世子梁启发脸色彻底垮下,悻悻坐回,再不敢言。
方嘉钰怔怔站在原地,仿佛置身奇异的梦境。
他看着江砚白说完便神色淡然地呷了口茶,目光垂落,恢复那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模样。
一场滔天风波,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优雅化解。诗会继续,方嘉钰却心不在焉地坐回,白玉酒杯被无意识攥紧。
待到月色西斜,诗会渐散。
方嘉钰磨蹭着,目光追随着那抹素白身影。眼见江砚白独自踏着清辉,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外的夜色中,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混乱的冲动,快步追了上去。
“江砚白!”他唤道,声音在寂静夜空中显得有些突兀。
江砚白驻足回身。那双深邃眸子在月华映照下,仿佛蕴藏万千破碎星辰,幽深得令人心悸。
方嘉钰下意识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长睫微颤,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小片被月光照亮的地面。
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扭捏和底气不足:“你……方才……为何要帮我?”
夜风掠过花木,沙沙轻响,衬得此处寂静入骨。方嘉钰能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他感觉到江砚白的目光,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久久落在他脸上,掠过他因紧张而微颤的睫毛,掠过他依旧泛红的脸颊,甚至……在他微微敞开的、线条优美的领口处,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并不带侵略性,却充满了审视与难言的专注,让方嘉钰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细小颗粒。
半晌,江砚白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他薄唇微启,声音平淡无波,却比月色更冷,比夜风更清晰,一个字一个字,敲在方嘉钰猝不及防的心上:
“同朝为官,一荣俱荣。”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未再看一眼,径自转身,素白衣袂在夜风中划出清冷决绝的弧线,背影挺拔孤直,很快融入前方更深沉的夜色,消失不见。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他微热的面颊和脖颈,却吹不散心头那片燎原的混乱。
“同朝为官,一荣俱荣。”
这八个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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