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钰攥着那把素伞,几乎是脚下生风地冲回了方府,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一进垂花门,迎面就碰上了正指挥丫鬟上菜的方母。
方母一眼就瞧见儿子手里那把眼生的伞,再看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步伐,不由奇道:“钰儿,这伞……瞧着不像你平日用的那些?今日不是没带伞么,谁这么好心送你回来的?”
方嘉钰正心烦意乱,被母亲一问,想也没想就没好气地嘟囔道:“什么好心!这是那位江状元的伞!”
他本指望母亲会跟他同仇敌忾,至少数落那家伙几句“多管闲事”,谁知方母闻言,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眼却微微一亮,脸上竟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笑意:
“江状元?就是新科那位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哎呦,这孩子,瞧着清冷,倒是个知礼数的!知道你未带伞,还特意送你一程?不错,不错。”
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娘!他那是……”
他话未说完,就被方母笑吟吟地打断:“不管怎么说,人家帮了你,咱们方家可不能失了礼数。”
她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正巧,前儿个庄子上才送来了几篓顶好的血燕,宫里娘娘也不过用这个品相。你明日去翰林院,带上一匣子给江状元,就说是娘谢他照顾你。”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哦,还有,你爹前几日得了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据说是什么‘千金不换’的古法所制,放着也是落灰,一并拿去给他。他们那样的寒门学子,怕是没见过这些好东西,正该用在这些正经途上。”
方母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世家大族浸淫已久的、浑然天成的豪奢与居高临下的“体贴”。
一匣子价比黄金的血燕,一套有价无市的古法笔墨,于她而言,不过是随手可予、维系体面的寻常物件,甚至带着几分“赐予”的意味。
方嘉钰听得目瞪口呆。血燕?古法笔墨?给江砚白那个伪君子?!
他想象着江砚白收到这些东西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可能出现的、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波动——或许是惊讶,或许是推拒,或许……依旧是那该死的平静!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不去!”他梗着脖子拒绝。
“胡闹!”方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叫礼尚往来!咱们方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难道让人家在背后嚼舌根,说我们方家的公子不懂规矩,受了人情不知回报?听话,明日就带过去!”
方母态度坚决,不容置疑。方家行事,可以骄纵,可以奢靡,但明面上的礼数绝不能让人挑了错处,尤其是对方还是陛下看重的状元郎。
方嘉钰拗不过母亲,只得憋着一肚子气应了下来。
当晚,他看着观墨小心翼翼捧来的那个描金嵌贝的精致食盒,里面装着据说一盏就价值十两银子的血燕,以及那个紫檀木刻云纹的长匣,里面躺着那套“千金不换”的笔墨,只觉得无比刺眼。
他盯着那两样东西,咬了咬牙。
“送就送!”
翌日,方嘉钰几乎是踩着点进的翰林院。他故意磨蹭到众人都已开始办公,才拎着那个过于精致的描金食盒和紫檀木长匣,有些别扭地走到了江砚白的书案前。
“咳。”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的随意,“江状元,昨日多谢你的伞。这是我母亲的一点心意,让你……补补身子,还有这套笔墨,你拿去用吧。”
他将东西往对方案上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引得附近几个同僚都悄悄抬起了头。
江砚白从卷宗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样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东西,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欣喜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无。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方嘉钰脸上,那双寒眸深邃依旧。
“方夫人客气了。”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清润,“昨日不过是举手之劳,同僚之间,理应互相照拂。如此厚礼,江某愧不敢当。”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丝毫因为礼物的贵重而显现出局促或艳羡。
方嘉钰准备好的、诸如“不过是些寻常东西”、“你怕是没见过”之类的说辞,一下子全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预料到江砚白可能会推拒,却没想到对方拒绝得如此坦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拒绝的不是价比黄金的血燕和千金难求的古墨,而只是一杯寻常的茶水。
这种彻底的、发自内心的不受嗟来之食的清高,反而让方嘉钰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甚至隐隐生出一丝自惭形秽的狼狈。
“你……”方嘉钰有些急了,觉得面子挂不住,“不过是点东西,我家里多的是!给你你就拿着!磨蹭什么!”他试图用骄横来掩饰心虚。
江砚白微微摇头,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某寒素,然立身之本,在于心安。无功不受禄,方修撰的心意,江某心领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深意地看了方嘉钰一眼,“若是方修撰觉得过意不去,不若日后在公务上多尽一分心力,便是最好的回馈。”
他将“回馈”说得极其自然,仿佛方嘉钰昨日的受助,需要用在正途上的勤勉来偿还一般。
这话更是戳中了方嘉钰的痛处,让他想起自己那些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文书。
他脸颊瞬间涨红,是气的,也是羞的。
“你、你不要就算了!本公子还不乐意给呢!”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那两个盒子又捞了回来,动作之大,险些打翻了食盒。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回到自己座位,将那两个碍眼的盒子胡乱塞到案几下,发出的声响又引来几道探究的目光。
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
一整日,方嘉钰都心浮气躁,公文看不进去,茶也喝得没滋没味。
他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斜对面,江砚白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伏案疾书,姿态端正,仿佛早上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散值时,方嘉钰第一个冲出了翰林院,连观墨都差点没跟上。他头也不回,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而江砚白,在所有人都离开后,才缓缓放下笔。他抬眼,望向方嘉钰空荡荡的座位,目光在那案几下隐约露出的描金食盒一角停留了片刻。
他极轻地摇了摇头,带着些许无奈,又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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