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年意已浓。姥姥说要带苏念安去集市上转转,三人便汇入了熙攘的人流中。
集市里,春联如红色瀑布垂挂绳上,瓜子花生在竹筐里堆成小山。姥姥停在柿饼摊前,指尖轻触着雪白的糖霜;姥爷则在肉案前与老板聊着该割后腿还是称五花。
空气中交织着炒货焦香、油条糖糕的热气,还有一丝清冽的硝石味——来自路边摊上红艳艳的爆竹:“大地红”卷成卷,“二踢脚”粗壮结实。姥爷挑了几挂鞭炮,又选了一把细长的小烟花递给苏念安。
“回去让姥爷给你点,”姥姥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笑道,“在自家院里安安稳稳地放。”
苏念安抱着那捧细长的烟花,像捧着一束会发光的麦穗。望着车厢里渐渐堆起的年货,她心里涌起一股扎实的暖意。
天色将晩,姥姥笑着说:“今儿是腊月二十三,咱们得早点祭灶神。”她在灶神画像前摆好芝麻糖、一碟切好的白菜叶和一碗清水,仔细点燃香烛,口中轻声祷念:“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姥爷招呼苏念安一同叩拜。礼毕,姥爷便讲起了民俗故事。
豫北一带尊称“灶神”为“灶君”或“老灶爷”。神位不设在厨房,而是供奉在堂屋,或坐东朝西,或坐西朝东,但必须倚着山墙,取“有靠山”的吉意。
传说腊月二十三这天,灶君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户人家一年的善恶。人们便用芝麻糖粘住他的嘴,盼他多言好事;又备好草料清水,让灶君的马匹一路顺风。待到除夕之夜,灶君便会返回人间。
“二十三,人口全。”姥姥轻叹,“可惜你舅舅和妗子要后天傍晚才能到家。早些年这天必定要全家团聚,如今工作忙,这些老规矩也就淡了。”
苏念安望着袅袅青烟,思绪飘回了扬州那座灯火通明的别墅。
每年腊月二十四的傍晚,全家人都会齐聚在宽敞的中式厨房里准备祭灶仪式。奶奶细心地将糖瓜、汤圆、福橘等供品摆上紫檀木供桌,爷爷在一旁整理香烛。
在爷爷的带领下,全家人一起向灶王爷行礼。烛光摇曳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温暖的光晕。
仪式结束后,奶奶将糖瓜分给每个人,那份甜意在舌尖缓缓化开,伴随着家人相视而笑的温馨,深深沁入心底。
香烛的清芬与糖瓜的甜香在空气中交融,爷爷奶奶的慈祥,父母的温柔,共同织就了她记忆中最温暖的年节画面。
劈里啪啦……
炮仗声将苏念安从回忆里拉回。她默默接过姥姥递来的芝麻糖,放进嘴里。是酥脆的甜,带着芝麻香,与记忆中那软糯的甜截然不同。
“明天就是小年了……”她默默想着,心底那个被压抑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爸爸……他还记得吗?”
这念头一出现,便再难收拾。理智告诉她不该期待,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却不受控制地摇曳着。他会记得那个看他贴春联的小女孩吗?还是在新家的团圆里,她早已成了被遗忘的旧影?
她的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屋外的每一点声响。连心跳都变成了无声的叩问。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接起电话时,那故作平静的一声“喂”;也预想到了电话那头可能只有几句客套的问候,然后在背景的欢笑声中仓促挂断。
悬在半空的等待,比彻底的失望更煎熬。她最终把翻腾的思绪狠狠压回心底,像藏起一件永远不敢示人的礼物。
然而,二十三过去了,二十四也过去了。电话始终沉默着。
她明明不是孤儿,此刻却仿佛无父无母。冰凉的泪水悄悄浸湿了枕头。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的爸爸——那个能轻易把她扛上肩头,让她触摸天空的爸爸;那个大手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教她写“福”字的爸爸;那个用带着软语腔调读唐诗,哪怕她听不懂也沉醉其中的爸爸。
那时的爸爸,眼里只有她和妈妈。他会偷偷在妈妈首饰盒里放上惊喜;会在她摔疼时,手足无措地做鬼脸逗她笑,全无平日的严肃。
可是,那样的爸爸,究竟去了哪里?
苏念安怔怔地想着,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浮上心头,清晰而坚定——“他不来,我便去。”
这念头像一粒投入死水静湖的石子,骤然漾开圈圈涟漪。既然等待没有回响,那么,她或许可以主动走向他。
第二天一早,苏念安便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那个曾经也属于她家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嘟——嘟——”,每一响都沉重地敲在她的心口上。
“喂?”那边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
“爸爸。”苏念安喉头一哽,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我想你了”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终究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化作无声的叹息。
“安安。在姥姥家还好吗?”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早起的沙哑。
“挺好的。”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轻快起来,像要给这话语镀上一层光,“姥姥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我都长胖了。”
“学习怎么样?”
“也好。我考了第一名。”她顿了顿,刻意补上一句,像投出一颗试探的石子,“这边学校不教英语,姥爷给我请了家教。就是……要额外花钱。”
“行。我给你转到银行卡上。让……”父亲的话速很快,仿佛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催促着。
话音未落,一个尖锐的婴儿哭声像利刃般刺穿电话线,紧接着是一个女人模糊而急促的指令:“孩子又尿了,快去拿尿垫!”
“啪——”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干脆、利落,没有一句“爸爸待会儿打给你”,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告别。那忙音嗡嗡作响,像一群振翅的蜂,蜇得她耳膜生疼。
苏念安举着听筒,在原地愣了半晌,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那点小心翼翼捂了一早上的暖意,仿佛一盏被狂风掠过的烛火,明明暗暗地挣扎了几下,终是彻底熄灭了。两行温热的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冰凉的手背上。
现在的爸爸,有了崭新的、热气腾腾的生活——新的妻子,新的儿子,一个圆满的、容不下她的新家。她成了他过往人生里一件需要被妥善安置、却不必再捧在手心的旧物。
她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酸涩翻腾的痛楚,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如同藏起一件明知不属于自己、却依旧忍不住渴望的、早已过时的玩具。
“安安,快来,肉包子蒸好了,趁热吃!”姥姥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欸,来了!”苏念安慌忙用手背擦干脸颊的泪痕,又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地、反复地向上扯动嘴角,直到牵出一个看起来自然了的、微微的弧度,才应声朝厨房走去。
厨房蒸腾的热气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苏念安端着热腾腾的包子在餐桌前坐下。
“慢点吃,别烫着。”姥姥慈爱地看着她。
她小心地拿起一个包子,学着姥姥的样子轻轻掰开。热气氤氲中,面皮松软,馅料咸香,这本该是令人安心的味道。可当香气钻入鼻腔,苏念安却觉得喉咙阵阵发紧难以忍受。胃里隐隐翻涌,她只得放下包子去喝汤,实则是强压下那股不断上涌的不适。
“怎么了安安?不好吃吗?”姥爷注意到她的异样。
“没有,我可能有点着凉了,”她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胃不太舒服,我等一会儿再吃。”
苏念安放下筷子,离开了餐桌。转身的刹那,那个努力维持的笑容终于彻底垮了下来。她轻轻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蹲下。
“没关系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抬手抹去眼角残留的湿意。
“就当他死了吧。”这个念头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沉入心底最深处。她决定不会再去拨那个号码。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时,她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原来最痛的并非失去,而是等待。她亲手拔掉了那根刺,连血带肉,痛得干脆利落。
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而她,比同龄人更早学会了与失去和解。
苏念安站起身,双腿泛起一点酸麻的感觉。她站了几秒,轻轻跺了跺脚,才拉开房门。
姥姥正在收拾碗筷。见她下来,关切地问:“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苏念安点点头,声音平静,重新坐在饭桌前。
上午九点整,郝老师准时敲门进来。
学完《新概念》之后,郝老师从包里取出一本小学数学四则运算习题册,打开第一页,推到苏念安面前:“你做题,我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苏念安拿过一个练习本,像一二年级小学生一样,一板一眼,列竖式计算,进位借位也要点上小点,不仅计算速度慢,还总是为了赶速度,不是抄错题,就是算错数,乃至运算顺序也有错的。
郝老师指着其中一道题:36+(51.2-24.8)÷12×3/4。
“题目有点长,咱们慢慢看。首先,不要把它看成一堆符号的堆砌,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个需要拆解的‘指令序列’。你的任务是像指挥官一样,厘清它们的优先级和执行顺序。你再说一点计算顺序吧。”
苏念安抿着嘴唇:”“先算小括号,然后是乘除,最后算加减”。
“第一步,找到最高优先级的指令——括号。所以,我们首先计算(51.2-24.8)。你先算一下等于多少。”
苏念安拿出本子再一次计算。“等有26.4。”
“很好。现在,原算式变成了36 26.4÷12×3/4。接下来,谁是第二优先级?”
“乘法和除法。”
“对,它们是同一级别的指挥官,享有同等权力。这时我们该怎么办?”
“……从左往右依次执行。”
“非常正确。不过你刚才怎么算的?”
苏念安恍然大悟:“我先计算了12×3/4。”
“是的。你不能因为12×3/4容易计算就破坏了计算顺序,那你现在算一下26.4÷12是多少。”
苏念安再次在纸上列式。“2.2。”
“那现在我们的式子就成了36+2.2×3/4。下面你可以把2.2×3/4看成2.2×3÷4,也可以看成2.2×0.75。”
苏念安又一次拿笔列竖式。丝毫没有注意郝老师无奈的叹息声。
当郝老师说:“总算没有算错。”苏念安笑了,好像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郝老师看着她,耐心地说:“瞧,你完全有能力胜任‘指挥官’。你之前的问题,不在于‘不会’,而在于面对看似混乱的战场时,忘记了这套清晰的作战规则。接下来的训练,我们不求快,在动笔前,先在题目上标出你的‘作战序列’——用①、②、③的数字序号,把每一步要攻击的目标圈出来。”
苏念安认真地点点头。
郝老师将铅笔轻轻搁在习题册旁,目光沉稳地看向苏念安:“第二个要求,是要开始练习心算。试着不动笔解决那些基础运算。你想,把数字从试卷抄到草稿本,再把答案誊写回去,这个过程中消耗的时间,往往比计算本身还多。”
他注意到苏念安微微蹙眉,便放慢了语速:“速度跟不上,心里就容易着急。人一紧张,看错符号、算错进退位都在所难免。后续我会教你一些速算技巧,还有一些特殊数值要熟记。”
“不过最重要的,”郝老师嘴角微扬,“别畏惧它。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的语气里带着师长特有的温和与笃定,“因为心魔才是你最大的障碍。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年纪小,有些东西没有想过而已。”
课程结束时,郝老师收拾好教案,苏念安领着他走向客厅。
“姥爷,”她轻声唤道,“郝老师下课了,说想跟您说几句话。”
正在看报的姥爷闻声抬起头,露出温厚的笑容:“郝老师辛苦了,念安这段时间进步很大。”
郝老师微微欠身:“您太客气了。念安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一点就通。今天主要是想跟您商量一下课业安排——眼看就要过年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五,我打算课程暂停几天,让念安好好休息,也陪您二老过个团圆年。等正月初六我再过来继续上课,您看合适吗?”
姥爷连连点头:“好好好,正该这样。郝老师考虑得周到,过年就该松快松快。”他转头对苏念安笑道,“去把咱们准备的那份年礼拿来,让郝老师带回去尝尝鲜。”
苏念安应声而去,窗外隐约传来邻家孩童玩摔炮的清脆声响,年的脚步愈发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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