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许晓隽重复着祝安然的话。
最后一次见到小兔子，还是在三天前的晚上，在那之后，提案会、复盘会相继上演，所有人似乎都被卷进了漩涡之中，离心力让他们奋力保持着自己的平衡，根本无暇去顾及更多别人的状况。
“霍达呢？王兰兰不是说他已经有治疗小兔子的方法了么？那天晚上从洗衣房离开后，你没有去找他么？”
祝安然的身体哭得一阵阵抽搐，话几乎说不连贯：“我去了......小兔子的情况每恶化一次，我就去找他一次......但他不愿意告诉我，说对游戏不公平......他让我去找大哥哥，说这是......他们对我的磨砺......但是我拉不下面子......就在刚刚，好不容易，天亮了，小兔子眼看着已经不行了，我......我还是去求霍达，但他......就远远站着，看着小兔子在我怀里死掉......他告诉我，是我的傲气害死了小兔子......”
许晓隽轻轻拍着祝安然的背，说：“他说的不对。”
祝安然从许晓隽肩膀上抬起头，用力摇着，浸着油和汗的头发又被眼泪打湿成一缕一缕，杂乱不堪地贴在整张脸上：“不，他说的对，我自负，自私，背叛朋友，我嫉妒你和何觅走得近，我真的太差劲了......我害死了小兔子，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向大哥哥服软呢？要是我服软了，小兔子是不会死的。是我害死了它，真的是我害死了它......”
许晓隽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忏悔，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悔恨，无法将眼前这张脸与初见时那张眉目张扬的脸重叠在一起。
她压下眼眶的湿热，扶住祝安然的肩膀，轻柔地说：“你并不是不想救小兔子，你只是遇到了一个你仰慕的人，接受不了自己在他面前的一丝丝挫败和碰壁。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会有的小心思。”
祝安然像被什么击中，整个人定在那里，片刻后，她闭上眼，眼泪无声顺着脸颊滴下来。
就在这时，激烈的争吵声从场馆另一侧传来，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着。
那是姚教授和成海办公室所在的方向。许晓隽拉着祝安然站起身，往男生宿舍走着。
“你要干嘛？”祝安然擦着眼泪问。
“我要去找何觅。”许晓隽加快了脚步。
“可他不在男生宿舍。”祝安然说。
许晓隽停下，看着她。
“刚刚我去男生宿舍找霍达的时候，他从床上起来出去了。”
“他去了哪？”
祝安然摇摇头：“我不知道。”
犹豫片刻后，许晓隽握了握祝安然的手，交代道：“你先回宿舍洗漱干净，等我回来。”
说完，她冲着争吵的源头方向奔去。
拐进姚教授和成海办公室坐在的走廊后，争执双方的声逐渐清晰起来。
“......中止？！你怎么敢向我提出这个意见的！”姚教授的声音满是愤怒。
“您说过，温和的态度等于没有态度。之前我表达过我的顾虑，但您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我不得不再次正式提出：在彻底失控之前，我们必须要中止这场实验！”
姚教授冷哼一声：“必须？你哪里来的底气和理由说必须中止？在我看来，实验进程都在合理可控的范围内，现在他们每个人都从自己的本性中跳出来，下一步就是引导他们向着其他方向拓展！”
“成年人在短时间内本性遭受这样的抹杀都可能产生心理问题，更何况他们只是孩子！您的方案过于激进，我觉得已经超出了青少年承受极限，更超出了我内心的职业操守极限！”
“成海，我提醒你，你还不是一名正式的心理从业者，如果你毕不了业，你从今往后都无从谈起“职业”这两个字，只要我在心理学界待一天，你就不可能跨过我的意志来获得任何研究成果！”
争论戛然而止，死寂般的沉默在办公室和走廊中蔓延——
——片刻后，又被一道声音刺破：“你才不配待在心理学界！”
室内两人震惊的目光同时看向门外，许晓隽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目光狠狠地瞪向姚教授。
“你根本配不上你所拥有的名望，你也不配获得所有人的尊敬！”许晓隽胸膛起伏着，脑中闪过一张张脸——刚刚祝安然狼狈不堪毫无自信的脸，前一天何觅从桌上跌下时宛如被折翼般心如死灰的脸，周勉说着恶毒的话语时面无表情的脸，王兰兰扫视着给她投反对票的同伴时难以置信的脸，张知晓说出“我放弃”时的脸，还有霍达看似瑟缩却别有深意的脸......她努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用尽全力与眼前这个在所有意义上都算得上“成功人士”的成年人对峙着：“你不是在为我们好，你在破坏我们7个人的内心。”
姚教授脸上的震惊很快褪去，又换上平常那副亲和的笑容——这让许晓隽感到一阵恶心——说道：“1号，在所有学员当中，你确实很特别。昨天，4号被围攻时，你所表现出来的勇气让我刮目相看，你看，除了‘爱’，你还被滋生出了保护同伴的‘勇气’，这难道不是某种成功么？”
“我叫许晓隽，不叫‘1号’。他叫何觅，不叫‘4号’。”许晓隽冷冷地说，“你只看到你想看到的标签，你看不到我们是7个活生生的人。”
姚教授笑了一声，笑意停留在面部肌肉，眼中却保留着看似洞察一切后的冷漠：“等你们长大了，或许才能明白家长和我的苦心。”
许晓隽盯着他的眼神，用平缓的语调说：“不用等我长大，等出去后，我会把你伪善的面具撕下来，把你丑恶的内心和自私的实验公之于众。”
姚教授眉头微微一皱，扭头瞪向从许晓隽出现开始就不发一眼的成海：“实验？成海，我让你确保夏令营的顺利开展，你呢？不仅不帮我分忧解难，反而编造莫须有的东西阻碍我的进展！今天你就回学校，以后不用再来了！”
成海本来低着头，这时，抬头看了一眼许晓隽，接着，从办公室中走了出来，走到许晓隽身后，双手按在她肩膀上，看着自己的老师说：“教授，今天，我要把孩子们都带走。”
“你——”姚教授睁大眼睛，难以相信地看着成海，怒道：“你休想！”
成海揽着许晓隽肩膀，将她拉出到走廊里，门内脚步声迅速跟出来，姚教授的胳膊从另一侧钳住许晓隽，眼中布满狠戾，整个人已经毫无知识分子的儒雅。
许晓隽被两个成年男性推搡撕扯着，挣扎间，突然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热浪来势汹汹，比夏日户外钻进来的热气灼人许多。
脑中某根弦突然一绷，前不久听到的一句旋律此刻冒出，让她心生巨大的不安。
接着，像是在验证她的不安，不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很快，又响起呼喊声：“起火了！快醒醒！救火啊！”
短短几秒内，热浪又猛烈了数倍。三个人都停下了动作，奔向走廊拐角。
刚一拐进场馆大厅，火光扑面而来。桌椅、屏幕、懒人沙发、落地窗帘......大厅中所有东西都在熊熊燃烧。
“快跑啊！”“宿舍着火了！”男孩女孩们从走廊里奔出来，退到较为空旷的场馆大厅，却又被大厅中的火焰吓到失措。张知晓试图冲向大厅正门，但正面大门已经烧成一面火墙。
成海掏出手机，匆忙拨出个电话，等待中，又被姚教授劈手打落在地。
“不能报警！夏令营不能出丑闻！”
成海忍无可忍，重重挥出一拳，砸在姚教授脸上，后者立刻应声倒地。
许晓隽从地上摸索到手机，递还给成海，下一秒，脚边便砸下一块燃烧着的窗帘架。
成海一手将姚教授从地上拉起，另一手拉着许晓隽，护着他们一起冲到伫立在大厅一角的石雕人像下——那里暂时还没有被火舌攻占，他继续拨着火警电话。
尖叫声此起彼伏，哭喊声从浓烟后飘出，许晓隽看着四周，寻找一个身影。
终于，那人影出现，缓慢地在火舌间穿行着，与周围慌乱逃窜的人格格不入。眼见他走到场馆中央，登上圆台，仰起头，仿佛欣赏般环视四周的景象，许晓隽失声大喊：“何觅！”
愉悦的表情被打断，何觅看向许晓隽的脸出现一丝空白，紧接着，又恢复笑意，高举起双手，宛如乐队指挥一般在空中划动着，嘴里唱出旋律：“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在他身后，大屏幕上挂满熊熊火焰，一点一点向圆台倾斜。
“何觅！快下来！”许晓隽声嘶力竭地冲他喊着，但何觅的歌声和动作没有一丝停歇。
许晓隽从雕像下冲出去，朝着何觅的方向挪动，身后，成海的声音高喊：“回来，许晓隽！”
“不......我不能让他死在这种地方......”许晓隽喃喃说着，捂着口鼻，脚下不停。
离圆台还有一步之遥时，一股力道从斜下方拉住许晓隽，她扭头，看到周勉半蹲在一张燃烧得不那么激烈的桌前，怀里抱着他已经搭好的巨大模型，满脸泪水。
“救救我，许晓隽。”他颤抖着说。
许晓隽拉了他一把，冲身后雕像的方向指了指：“大哥哥在那里！快去找他！”
话音未落，一道尖利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大屏幕上火舌腾地又窜得更高，屏幕框架不受控制地倒向圆台。
“何觅！”许晓隽发出破音的喊叫，眼睁睁看着圆台上的人影被屏幕轰然覆盖。
火墙倾倒的冲击向许晓隽和周勉扑来，两团瘦小身影在巨大冲力前无法动弹。电光火石间，一道力道从身后将许晓隽拦腰拉起，拖着她向后退去，与此同时，周勉被火浪冲力扑倒，发出声凄厉惨叫。
许晓隽看向身后，成海保持着环住她的动作，气喘吁吁。
不详的声音再次响起，成海身后，雕像从浓烟中浮现一角，向他们两人倾倒而下，成海回头看了一眼，用最后一秒的时间将许晓隽用力推开，接着，被雕像拦腰砸中，瞬间失去意识。
许晓隽爬过去，握住成海的手，周围烈火焚烧之下，她分辨不出他的体温是否在流失。
一阵低沉沙哑的声响顺着地面靠近，接着，一只手攀上许晓隽的脚踝，她绝望到近乎麻木地回头，看到一幅宛如地狱般的景象——
——周勉伏在地上，圆睁的双眼中各插了一只模型花园中尖细的篱笆木棍，两行血泪从木棍下流出，顺着他的脸蜿蜒而下，流到他悲鸣着的嘴角，又顺着下巴一滴一滴落下。
这不是地狱，这是更惨烈的人间炼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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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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