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清风徐徐的早晨。
远离市区的墓地在朝阳中显得空旷而平静,仅有的一棵大树上鸟声清脆,树下,依旧是一块小小的墓碑,只是,墓碑上的原本的名字被硬物划掉,在划痕旁,重新刻了一行字:一个自由的人。
那字迹歪歪扭扭,毫不讲究,连用来刻字的一块石头也被随手放在墓碑边的地上,尖角处残留着些许白色灰痕。
许晓隽看着这些痕迹,眼前几乎可以浮现出那人叼着只烟、动作不羁又一脸认真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将怀中一束火红的太阳花放到墓碑下,轻声道了句:“谢谢你,伙伴。”
你已为我撕开一条路,而我,会勇敢前行,前行到无法再前进一丝一毫的地步。
一只手按上许晓隽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扭头,对上凌昊的眼神,这次,她没躲开,接受了他的关心和触碰,并回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凌昊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十分小巧的纯黑色方盒,放在墓碑前,用食指轻轻一按,悠扬旋律声轻轻从盒子里流淌出来,声音不大,堪堪只环绕着这块树下的墓碑。
“十三年前出产的迷你留声机,只留了这一首曲子,防水,防火,电量可以使用十年以上,”他看着墓碑,叙旧似地缓缓说着,最后,沉声道:“放心,我会照顾好晓隽。”
等他起身后,陈阿抖从树下走出来,将站在墓碑前的两人挤到一边,点燃一根香烟,插到墓碑前,表情复杂地酝酿了片刻,说:“兄弟,虽然你摆了我一道,害我待了这辈子最久的一次警察局,但我还是要发自五脏六腑地说:哥们儿敬你是条汉子!”
他又给自己点了根烟,在烟雾缭绕中伸出拳头捶了捶墓碑,像在捶一个老朋友的肩膀:“我就说我们以后会是一家人嘛!你看——”
他指了指凌昊:“——伙伴的家属!”
又指了指自己:“——伙伴的家属的伙伴!”
他笑了几声,被凌昊捣了一下,两人齐齐看向许晓隽,见她脸上没有反对的表情,于是又接着笑起来。
清风拂面,旋律悠扬,许晓隽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让此刻的空气灌满自己的胸腔,感受着此前残存的孤单和不安一点一点被彻底驱逐干净。
何觅,你说我们是七个怪胎,但终究,你还是以最恣肆的样子奔向了你的自由。
那么,也许我们都还可以试着去追寻自己的本心,不是么?
*
从墓地出来,三人并排往外走着,一辆颇为张扬的红色轿车从远处路面上飞驰而来。
“嚯!够拉风的!”陈阿抖捣了下凌昊,指着那辆车咋呼道,“我之前就是让你买这种车!”
像是听到陈阿抖的话一般,红色轿车骤然减速,朝着三人方向九十度转弯而来。
陈阿抖忙收回指着人家的手指,惊讶地扬眉道:“隔这么远也能听见?!”
三人停住脚步,等着那辆车缓缓在他们前方十几米处停下,驾驶座的门打开,一个身影干脆利落地跨了下来。
“既然如此......”陈阿抖抹了抹头发,便要往前走,“就让我来会会这位美女吧。”
话音未落,许晓隽已经越过他,径直朝那个女人走去。
有着一张圆脸,但气质颇为干练的女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许晓隽走近,两人在上午的明亮阳光中对视良久,终于,同时伸出双臂,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好久不见,许晓隽。”女人在许晓隽耳边轻声道,话音有些哽咽。
几秒后,两人分开,许晓隽看着她的眼睛说:“其实,我不久前已经见到你了,在兰语工作室门外。”
女人面露惊讶,问:“那你怎么不进去见我?”
许晓隽浅笑着低了下头:“那时,我有太多杂念。”
接着,又重新看向对方的眼睛,温和而坚定地说:“但现在,很高兴你来了,王兰兰。”
*
晚上七点,昏暗小巷的巷口。
凌昊不放心地朝巷子里张望了一番,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这地方很安全,于是又一次向许晓隽张开嘴。
“好了!”许晓隽有些好笑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像他经常对陈阿抖干的那样,只是动作轻柔很多,“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事的,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了。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人多了我怕他不自在。你就在车上等我。”
说完,她没给凌昊反对的机会,径直推开副驾驶的门,跨进了巷子里。
顺着和上次一样脏乱的狭窄道路走到那扇玻璃落地门前,许晓隽停住脚步,看向屋内。
不知是不是时间还早的缘故,这次按摩店里没有顾客,一个瘦弱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就这么在屋子中间的矮凳上枯坐着。
这次,许晓隽没有迟疑,径直走上前,敲响了玻璃门。
那背影微微一震,接着,站起身,娴熟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虽然心情无比坚定,但开口时,许晓隽的嗓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周勉,我是许晓隽。”
周勉沉默着——人类的眼睛永远是读取情绪最直接的通道,此时,面对他空洞的眼眶和没有表情的脸,许晓隽觉得沉默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终于进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许晓隽感到意意外。
周勉没回答,慢慢转过身,从老式饮水机边拿出只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水,递给她,伸手指了指那张客人按摩时躺的单人床:“屋里太小,没有别的椅子,只能请你坐这了。我垫了床垫,干净的。”
许晓隽在床上坐下,看着周勉又坐回那张矮凳,没有表情的脸准确地对着她所在的方向。
“上次,你们来过之后,我就从何大爷那里知道了——哦,何大爷就是站在店门口跟你们闲聊了许久的那个大爷。这条巷子里平常很少有外人来,每次有新面孔出现,都会成为谈资。何大爷给我描述得很仔细,我能猜到其中一个是你,只是,我没想到你会逃走。”
许晓隽没接话——“逃走”这个词可谓十分准确了。
周勉笑了一下,许晓隽第一次看到没有眼睛的人是怎样笑的,那笑容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印住,很难称之为真正的笑。
“为什么逃走?是因为我的脸吓人?还是觉得我过得太惨?”
“不,是因为恐惧,发现自己被困住的恐惧。”许晓隽说,虽然对方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她还是坦诚地看着他的脸,“你,我,何觅——上次见到你时,我们三个都像是被过去困住了,在淤泥里挣扎,看到你的那一刻,我被这种恐惧击倒了。”
周勉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微微怔住。
“但现在,恐惧消失了,我相信我们可以从淤泥里出来,所以来邀请你和我一起。”
“邀请......我?”周勉不确定地问。
“是,邀请你。”
周勉似乎觉得可笑,也确实发出了声短促的笑声:“可我......我是个瞎子啊,我能帮上什么忙呢?你也看到了,这么多年,除了按摩我什么也不会,哦,不对,医生说我脊椎严重变形,连按摩我都快干不了,我是个废人了!”
他的情绪渐渐变得激动,尖锐的话音在老旧狭窄的店铺里回荡着:“许晓隽,我不知道你想怎样从淤泥里出来,但是,你或许可以,而我,我已经彻底没希望了,只差一点点淤泥就盖过我的头顶了,我出不去了!”
“你可以出去。”许晓隽伸手,抓住周勉的双手,紧紧拢在自己的手中。
“你可以的,我们可以的,只要我们不停在原地,只要我们不认输。你听说那场直播了吧?何觅已经为我们撕开一条路,有两亿多人看到了我们的名字,那段过去已经不再被深埋在黑暗里了,只要我们发出声音,就会被听见。”
许晓隽加大了握住他的力道,将他的颤抖压住,沉声道:“就算是已经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人生,也要让所有人听见来自自由意志的愤怒和反抗。”
屋子里安静下来,周勉一动不动地坐着。
良久,他站起来,转身在房间一角的桌子抽屉里翻翻找找,找到一张小卡片——许晓隽看出那是他的身份证——放进胸口的口袋里,转回身,冲许晓隽扬了扬脑袋。
“走吧。”他边说着,边跨出门去。
“嗯?”许晓隽慢半拍地站起身,跟着他走出去,走了一段路,迟疑地停下脚步,大声问前面看不见还走得飞快的人:“店不锁么?”
“不要了!”
“啊?”许晓隽迟钝地发出声更大的疑问。
“我说不要了!!”周勉边大声喊着,边高高挥起一只手。
巷子两边,好几个门窗中探出几只好奇的脑袋,惊讶地看着周勉往外走。
“小瞎子去哪儿?”
“啥时候回来,晚上去你那儿按摩啊!”
周勉发出阵笑声,双手高高扬起,头也不回地喊道:“小瞎子不干了!您找别处按摩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巷子口,许晓隽快跑几步,一把薅住周勉的衣领,止住他横冲直撞的脚步,将他塞进凌昊车的后座,自己也跨了上去坐到他旁边。
前排,一直紧盯着巷口的凌昊松了口气,转过身,对周勉伸出只手,温声道:“你好,伙伴,我叫凌昊。”
周勉被许晓隽操纵着手臂握住了凌昊的手,松开后,他沉默下来——显然在思考,但没有眼睛的脸上看不出在思考什么——终于忍不住开口:“许晓隽,我不记得我们有叫‘凌昊’的伙伴。”
“......”许晓隽当晚第三次被他噎住。
“真是太遗憾了。”周勉自顾自叹了口气。
“......遗憾什么?”
“遗憾我不能亲眼看看是哪位勇士成为了你的家属。”
“......周勉,我觉得你的自我认知有很大偏差。”
“什么偏差?”
“像你这样牙尖嘴利的人一般是不会称自己为废人的。”
前排,凌昊缓缓回过身,目视前方,不敢插一句话,手脚并用着发动了车辆,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后排两人同时掼向椅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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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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