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云层里，零星飘落几缕冰凉的雨丝。
我牵着米尔奶奶黑色的裙裾，来到查尔斯叔叔墓碑前，为他送上一朵白色玫瑰。
三天前，查尔斯叔叔还抱着我教我做烤面包。
现在，他躺在了土里。
米尔奶奶说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刻，查尔斯叔叔只是提前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让我不要难过。
但我没有太大的感觉。
“有一天，米尔奶奶也要躺进土里吗？”我仰着头望着她。
米尔奶奶和蔼地点了点头，“是啊。”
“那我会为你送上一堆鲜花的，奶奶你喜欢什么花呢？”
她似乎楞了一下，轻抚着我的发旋，温柔笑道：“那苏希到时候就送我雪滴花吧。”
在莫尔莱，我没见过这种花，一时有些好奇，“雪滴花是什么样的花呢？”
“是一种白色的，像铃铛一样的美丽的花。”她的语气温柔，带着淡淡的怀念，我听得出来，米尔奶奶很喜欢这种花。
“我一定会送你很多雪滴花的，一定会。”我认真地盯着米尔奶奶，向她承诺道。
米尔奶奶是个好人，三年前，她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
我记得那也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我抱着腿，躲在废弃的防空洞下，望着成线的雨丝，等雨停。
此时留意到我的便是米尔奶奶，她撑着伞蹒跚向我走来，“小女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父母的？”
我看着面前温和的老人，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但无视别人的话是不礼貌的，我忍着心慌，还是回答道：“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
这是实话。
我第一次醒来，便是在这里，记忆也由此而往前。
许多东西都得触发后才能浮现于脑海之中。
“原来是这样啊，雨估计会下许久，要不要来我家躲会儿雨呢？”她把手递在我的面前，眼眸弯弯，像夜晚的月牙。
我看着那双美丽的褐瞳，犹豫了会儿，还是把手搭在了她的掌心。
热度顺着体表一下子侵袭。
很温暖。
“好冰，”米尔奶奶感慨了一句，攥紧我的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苏希，我的名字叫苏希。”我下意识回答。
苏希。
我默念着这个词，后知后觉，原来这是我的名字。
牵着我的米尔奶奶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
“是苏希啊，这真是个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呢。”
米尔奶奶声音微颤，愈发攥紧了我的手心。
木屋，花海，溪流组合起来便是米尔奶奶的家。木屋不大，但五脏俱全，和外面的景色相称相映，分外漂亮。
由于这片区域只居住着一户人家，我们得走很长一段山路才能抵达小镇。
我曾问过奶奶，为什么会远离人群居住。
那时米尔奶奶坐在摇椅上，手拿着两根长长的细木棍，正编织着毛衣，听见我的话，只微微掀起耸搭的眼皮，“我年轻的时候一路流浪到这里，爬着缓坡上来，一眼便见着了那条不断奔涌的溪流，便决定留了下来。”
“它实在美丽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
木屋外的那条溪流确实很漂亮，风平浪静的时候可以看见水底的白石子和细黄沙。 风起时，浪花拍空，游鱼飞跃，衬着天空振翅高飞的鸟儿也别有一番趣味。
米尔奶奶说，她曾顺着溪流一路前进，看它逐渐宽阔，湍急，最终与其它溪流交汇，一起流向遥不可及的远方。
她喜欢它们相遇的瞬间，那种摧枯拉朽之势令她着迷，令她艳羡。
我并不理解米尔奶奶说的意思，不过我也很喜欢那条溪流。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里面的鱼虾蟹格外鲜美，我实在太喜欢米尔奶奶做的奶油河鲜烩，鲜甜的味道令我总觉得十分熟悉。
虽然不记得了，但我就是觉得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妙的滋味。
米尔奶奶似乎也知道我很喜欢这道菜肴，家里的淡奶油总是消耗得飞快。
“苏希，麻烦你了。”米尔奶奶递给我几个硬币。
我把它们一枚一枚地放进胸前的荷包里，见放稳后，才安心跑开。
镇上的人购买淡奶油时都会选择查尔斯叔叔家，他家拥有着镇上最大的蛋糕店。
而且查尔斯叔叔做的蛋糕不同于其它，奶味十足，芬芳扑鼻，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客人，连不嗜甜品的米尔奶奶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购买他做的蛋糕。
可以说，查尔斯叔叔是镇上最厉害的糕点师。
我抵达的时候，太阳刚好在我的脚下投下圆圆的影子，前方的客人还有许多，我抱着淡奶油罐子，乖乖走到末尾排队。
人流来来往往，很快就到了排在我前面的姐姐。
她把盛着糕点的盘子放在收银台，对查尔斯叔叔的妻子——正在收银的萨蒙阿姨说了句，“非常抱歉，但我会陪在你的身边，萨蒙。”
萨蒙阿姨只简单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等这位姐姐走了以后，我垫着脚，举着奶油罐，正要把它放上收银台时，手上突然一轻，是萨蒙阿姨拿住了。
“是苏希啊，今天也来帮米尔奶奶的忙吗？”
萨蒙阿姨有一双和查尔斯叔叔如出一辙的、湛蓝色的眼睛，像晴空下的溪流，给人舒适的感觉。
我点了点头，费力地从荷包里抓取硬币，垫着脚放在了收银台。
荷包的位置深而偏上，不好着力，我花了一点时间，好在我之后没有其他客人。
“对了，苏希，等一下。”萨蒙阿姨说着，便掀开身后的帘子，走了进去。
我抱着奶油罐安静的等待。
没多久，萨蒙阿姨就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塑封的小盒子，她把它递给了我，“这个，给你。每逢阴雨天，米尔奶奶不是也和查尔斯一样，关节会疼痛嘛。”
“如今查尔斯用不上了，也该把它送给需要的人。”
米尔奶奶的身体确实有些不大不小的问题，我曾见过她因为疼痛只能整日蜷缩在床上的身影，也曾见过她因为腿脚乏力而走一步歇一步。
我没有过多犹豫，放下了奶油罐，双手接过。
“谢谢您，萨蒙阿姨。”
萨蒙阿姨爽朗大方道：“不用谢，能放进荷包吗？”
“能的。”只凸出一小截端面，不过不影响走路就是了。
我重新抱起奶油罐，看着萨蒙阿姨深邃温柔的蓝瞳，不期然间想起了查尔斯叔叔。
米尔奶奶说死去的人会把生的意义延续给活着的人，但活着的人却得在绵延的痛苦里继续前行。
……
“会有牙齿摇晃，要掉不掉时痛吗？”
“大概比这个还要疼一点吧。”
“会比摔跟头，膝盖刮掉肉还要痛吗？”
“大概吧。”
“那会比指甲不小心掀翻还要痛吗？”
“……苏希，下次不要去玩危险的东西了。”
“好吧，米尔奶奶，我只是太无聊了。”
……
我想起之前和米尔奶奶聊过的关于死亡与痛苦的问题。
萨蒙阿姨现在也在经历这种痛苦吗？
我望着面色略显苍白的萨蒙阿姨，这才真正意识到查尔斯叔叔再不会出现了，悬浮不定的情绪蓦地落到实处，心脏顷刻间闷得难受。
我盯着萨蒙阿姨的眼睛，认真道：“我也会陪在你的身边的，萨蒙阿姨。”
突然的，萨蒙阿姨哈哈笑着，一把按住我的脑袋，狠狠揉捏了一番，亲昵道：“苏希，你真是个人小鬼大的家伙。”
“我没事的。”萨蒙阿姨眼角微弯，细碎的银光在眼里浮动。
最后，那些泛起的涟漪还是没有流落下来。
萨蒙阿姨是个坚强的人。
我想。
但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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