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没有说话。
今日他被皇帝留在宫中谈事，直至午后方才被放回，一出宫便看见肖肃的护卫阿照等在宫门外。
“王爷请你去四方楼一叙。”
一路上，他才从阿照口中得知今日得事情。
清风苑中，沈风和肖肃面对面站着，颇有对峙的气势。
“需要我做什么？”沈风直接问道。
肖肃双手环胸，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张成梁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惧，我找你来是有别的事。”
沈风缓了缓急促的心跳，略带疑惑，“何事？”
“去大牢看她一眼，不为难吧？”
沈风没想到肖肃想说的是这个，猛然一听，还以为他是在嘲讽他，沉下脸，“你想说什么？”
肖肃没在意他的表情，“三年前她以为自己会死在牢中，心心念念想见你最后一面，呵……那个傻子，自己深陷牢笼还在为你操心，结果等来的却是你不告而别的消息。这次你若再不去见她，往后只怕真的没有机会了。”
沈风瞳孔颤动，心底的愧疚和悔意更加翻涌，他不知道……
他声音喑哑，“你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与肖肃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好，远不到他来为他的事情操心的地步。
事实上，他连肖肃和云袖之间真实的关系也没摸明白。
在他住进四方楼之前，云袖便与肖肃熟识，虽说外人并不知晓，但肖肃时常会出现在云袖家中。
他搬入清风苑后，有一次大概是习惯性走错了地，肖肃和他照上面，为此他还怀疑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们会一起过节，一起吃饺子，肖肃闲来无事总爱挤在四方楼的小院中和大家在一起，李叔阿三都习以为常。
他们亲切得像一家人。
“因为我知道她想见你，”肖肃看着满院的腊梅，“如果能看到你，她心里大概会好受些。”
以他对云袖的了解，哪怕她嘴上不说，心里头也会念着，怨着，然后再劝自己别执着，要放手，自己为难自己，把自己的心戳了个千疮百孔，对着他们却还会笑着说没事。
她就是一只犟驴！
沈风低头无言，只是拽紧了拳头，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悔意。
许久，“为什么？”
哪怕他们之间不存在男女之情，沈风也不觉得肖肃会大度地成全他们。
肖肃顿时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为什么？大概是我欠她太多，还不了了，只能努力帮她达成心愿，让她活得畅快些。
说实话，我也不想她同你再有更多的牵扯，你总能伤害到她，但是……她救我一命，已然被我牵扯进这旋涡中，我不得不替她多想想。往后当真遇到危险，我只相信你能保护好她。”
沈风闻言面露讶色。
肖肃斜看他一眼，“惊讶？”
他的视线转向天空，“这件事我们心照不宣，从未同他人说过，或许连纪景都不知道。”
他和云袖早在十五年前，便被命运推着捆绑在一起。
“你应该也有印象，十五年前，北狄大军攻入盛京。”
那是大梁的耻辱，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皇帝对沈风这个擒拿北狄王的人才这般重视。
昭和元年，北狄王趁着大梁帝位新旧交替的动荡期，攻破盛京，直逼宫城。
当时护卫皇城的禁卫军首领也正值更替，内部命令混乱，导致宫门轻而易举被北狄军队攻破。
刚登基的新帝赵卓君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迫转移出宫。
彼时盛京上下，尸山血海。
“当时我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少年，跟着母亲在刘伯等人的护卫下同女眷一并转移，在城外的溪山庄附近碰到了太后等宫中女眷，同时也遇到北狄军队。刘伯留下断后，我们继续逃跑，最后被另一支北狄军队围困。”
说到这，肖肃脸上出现怒意，一拳打在树干上，“他们拿着刀，享受着追杀人的乐趣，我亲眼看见好几个护卫被他们断手断脚，尸骨不全。”
当时场面十分混乱，他跟在母亲和护卫身边，一时不查被砍了一刀，倒在地上，随后又被身后的护卫压倒在身下。
护卫被捅了心脏，胸口的血咕噜噜往他身上冒，他痛得全身无力，起不来身。
他就这么被高大的护卫压着，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最华贵的宫服，佩戴着金闪闪的首饰的妇人，拉着他母亲挡在自己身前，被北狄一刀捅穿。
当时他什么也看不清了，眼前一片血雾，只能听见那人一直喊着，她是太后，她有用，不能杀她！
肖肃唇角微微勾起，脸上尽是嘲讽，“太后就了不起？太后的命就比别人的尊贵？”
沈风闻言，心底一片寒意。
当时他和父亲不在盛京，并未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但其中惨烈可想而知。
他脑海中浮现卷宗的记载，“宫中记载，太后为保朝中官眷，主动表明身份，自愿作为人质，换两国和平。”
“呵……保护其他女眷？”肖肃冷笑一声，“当年在场的人，哪一个活下来了？”
当时在场亲眼看见太后行为的人，要么当场死在北狄的刀下，要么死在北狄，无一幸免。
除了他！
他被那护卫压在身下，逃过一劫，可也只剩下半条命。
他挨了一刀，又亲眼看见自己的目前惨死，浑浑噩噩发起高烧，迷糊得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获救的，再醒来时便在一间小杂物间的角落里，云袖正端着一碗药要给他灌下去。
“醒来就好，药吃了，然后赶紧离开我这，回家去。”
那时云袖才八岁，声音稚嫩得很，却是一副大人的语气，“如今盛京城中乱成一团，家家户户有人失踪死亡，官府自顾不暇，估计也没空管你，你只能自己回家了。”
云袖没说的是，说不定你的亲人也惨死，大概不会有人来找你。
可惜了，肖肃当时醒来就是三句话，“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
云袖当下如遭雷劈。
她本想着等人醒来便撵走，结果……
她无奈把人留下，每天偷偷摸摸省着自己的口粮给他，还给他熬药，叮嘱他不能被人发现。
后来云袖才告诉肖肃，她们是在逃亡路中看到他的。
她跟着怡红楼的人幸运避开了北狄的大部队，打算去山中躲一阵，结果在路上看见一个尸体底下伸出一只手，拼命抓着地上沾血的土。
她们便把他从护卫身下翻出来，一并带走，照顾了几日。
直到北狄军队离开，他们回到盛京，管妈妈却不同意把人带回怡红楼，命人把他扔在乱糟糟的城中，等着官府的人捡走，生死由天。
云袖不放心，入夜后再去看人还在不在，发现他烧得更加糊涂，就偷偷将人带回，藏在废弃的杂物间。
当时北境大营的卢胜将军带着部分军队回援，北狄只能在盛京打劫一通后扬长而去，盛京很快恢复平静，但是城中几乎家家挂白，谁也无暇顾及其他，他就这么在那小角落里待了一周，直到云袖大半夜将他运出去，说是他的家人来找他了。
“她把我的玉佩拿去当铺当了给我当药费，那玉佩几经转手被府中的人看到，刘伯才知道我还活着。”
“那丫头是个谨慎的，但也是个心狠的，她没有暴露自己，只说玉佩是自己捡的，隔了几日趁着夜色把我扔到王府附近，等着刘伯来把我捡回去。”肖肃每每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她还真不担心他死在外头。
也是回了家之后他才知道，他的父亲，原禁卫军副手，在护送皇帝时替他挡了几刀，最后还强撑着把皇帝送到安全的地界才咽气。皇帝感念他的忠心，特封为异性王，由唯一的儿子肖肃继承王位，封为肃王。
然而唯一的继承者也不见了，城外没有他的尸体，人质里也没有他的身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伯抱着期望，一直在寻找，直到看到玉佩。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和她相认的？又是怎么恢复记忆？”沈风忍不住打断他。
他一直以来的疑问并未得到解答，反而更加困惑。
肖肃没有搭理他，只是继续自己的故事。
“回到府中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适应自己的身份，刘伯想了许多办法，找了许多大夫想让我恢复记忆，都无济于事。”连带着父亲母亲的葬礼，他都是浑浑噩噩听着刘伯的指引，说一句动一下。
他不难过，唯一难过的是那个捡了他的小姑娘把他扔了，他想找到她。
但是刘伯将他拘在府中，不让他单独行动，直到一年后才容许他自己外出。
他猜测小女孩大概不想被人知道这件事情，便私下寻找，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几年后在四方楼中看到云袖。
“你应该见过，她右手小臂上有一道半寸长的黑色疤痕。”云袖干活的时候习惯把袖子绑住，手臂上的伤痕自然而然展露出来，肖肃看见的那一瞬间，便认出来了。
“我把那玉佩递到她的面前，她瞬间便明白了。”
肖肃眼中闪过笑意，“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明明我们也没相处多长时间，话也没说过几句，但就是那么一眼，我就知道是她。”
那会他还没恢复从前的记忆，也许是自有记忆以来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云袖，他对她有着天然的信任和亲近。
沈风听到这，终于明白他们之间那种无声的亲密感是从何而来。
他看着肖肃，眼神幽暗，本不该出现的妒意不可控地涌上心头，将他的心拽得紧紧的。
肖肃与她，不仅相识得比他早，俩人之间更是有着不可割舍的救命之情，这是他如何都比不上的。
“只是，”肖肃眼中笑意陡然淡去，“五年前太后回京，我一看见她的脸，便什么都想起来了。只是我知道我不能表现出来，我也没有告诉云袖我恢复记忆了。”
说到这，肖肃惨淡一笑，“也怪我自作聪明，小看了这个能从北狄王手中活下来的女人。我利用云袖对我的信任，借用她的名头到北狄军队中打探消息，结果被太后抓住了把柄。”如此一着不慎，差点让云袖丢了命。
“她倒也是好手段，在北狄当人质都能培养自己的心腹，我的人一暴露目的就被盯上了。”
“后来是我同陛下说，我想找回当时的记忆，想杀了那些北狄人为母亲报仇，云袖只是我行事的名头罢了。陛下信了我的辩解，太后自此也知道了我和云袖的关系，盯上了我俩。”
太后大概对他失去记忆之事也是半信半疑，否则，哪怕他再得皇帝宠信，太后那个毒妇想必也会弄死他。
只不过，留着他终究是个隐患，太后那个女人一定会想办法除掉他，就如他一般，一定会想办法拆穿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
牢狱中，云袖见沈风欲言又止的表情，眉心紧锁，以为肖肃又想做什么，靠在门栏边嘱咐道，“让他别冲动。”
沈风看着她依旧没说话，许久才抬手穿过栏杆抹掉她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抹灰尘，“他没事，你们很快也会出来。”
他就这样看着她，眼中的爱意仿佛更深。
“等你出来，我便告诉你当初我离开的原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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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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