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声音低沉又幽远,“重安城很冷,比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冷。”
重安城是毗邻北狄的边关重镇,北境大营就镇守在重安的最北边,时刻警惕着虎视眈眈的北狄人。
沈风给小炉子添了水,让它慢慢煮着。
他开口慢慢说着,“刚开始到那我很不适应,衣服穿得比别人厚重,却依旧不抗冻,每天最惦记的就是收操后回营帐喝上一杯热水。后来渐渐习惯同大家一起吃冷食喝冷水,只是心里还总想着一口热茶,时常想起你煮茶的样子,有条件之后便也开始学。”
“我也是托了好几个将士,经转几手才买到一些茶叶。到后来,连卢将军也总往我营帐里钻,蹭我的茶水喝。”
说到这,他似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笑意。
云袖安静听着。
她听得出来,虽说军营的生活艰苦,但沈风心底是喜欢那样的生活的。
只是哪怕沈风如此轻描淡写,她心底也明白,三年的时间从新兵爬到大将军的位置,又怎么会是一条寻常路?
他的身上,又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伤口?
“你……这三年在军营过得好吗?”这句迟来的问候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也好,也不好……”
沈风从昨日起,情绪就像潮起潮落的海浪,一阵一阵的。
此时他说起自己在军中的事情,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刚到北境大营那会,就数我最瘦弱最白皙,又识文断字,差点就被营长调去管后勤。”他回想起自己那会的模样,也难得一笑,“那会看着确实是去前线送人头的。”
尤其他一年多心脉损伤,身体严重受损,最是瘦弱不堪。
可他从军,本就是奔着挣军功去的,怎么能躲在将士们的背后!
“我不甘心,”他抬头看向云袖,“后来……”
他顿了一下,将那段最困难的时光跳过,“后来,一小支北狄小队袭击我们新兵营,我带着其他新兵将那群北狄人围剿,一个都没放走。”
那是他第一次冲锋陷阵,也是第一次亲手杀人。
血溅到他的脸上,手上,他能感受到那血液是温热的。
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
可他依旧毫不犹豫朝北狄人下手,因为他们身后有必须守护的人。
此战后,他成功在新兵中崭露头角,得到上司的赏识,之后几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他都用命在拼,最终才走到卢胜将军面前。
沈风将自己在军中的琐事、和战友的趣事细细说与云袖听,对经历的战事却是一笔带过。
就算如此,云袖也听得足够惊心动魄。
他们这些人在盛京享受着安稳的繁荣,全都仰赖这群将士们在边境不分昼夜地守卫。
跟他们比起来,再多的苦好像都变得不值一提。
“相比起来,”沈风自嘲一笑,“从前的我真的被保护得太好了。我亲眼所见,一个边境小城的男女老少,都是抵御外敌的勇士,好几次北狄人进犯,都是城中百姓同我们一起抗战,无人退缩。”
说到这,沈风还想起一件趣事,“有一次我们击退了一队北狄人的偷袭,一个茶摊的老丈见我面嫩,非要把自家的女儿介绍给我,我还是假托未婚妻在盛京等我,才得以脱身。”
说完,他目光柔情似水,凝视着对面的云袖,汹涌的爱意从那双清亮的眼睛迸发。
云袖只觉得那眼神灼热滚烫,她承受不住,索性避开他的眼神,看向屋外院中零散的腊梅。
“你想回北境大营吗?”
沈风顺着她的视线同样望向外边,眼中眸光一闪,语气却十分坚定,“我想。”
在重安的三年,虽说环境恶劣,时常命悬一线,却让他无比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需要做什么。
他有想保护的人,想保护的土地,从前他以为笔杆子能做到实际却做不到的事情,他在那里都做到了。
只是,他在盛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云袖听到“我想”二字,一时间竟有些心颤,一股酸意顶在喉头,脑海中有一个想法不停地盘旋。
“如果让你放弃盛京的一切,现在就回去呢?”云袖朝他看去,眼中的真挚难以掩饰。
离开盛京这个旋涡,不再去追究从前的事情,继续朝前走下去……
他可以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像卢胜大将军那样顶天立地受人敬仰的大英雄,不必留在盛京这个是非之地,遭受所谓的流言蜚语。
沈风看着她的眼睛良久良久,摇头,“我会回去,但绝对不是现在。”
他起身走出房间,走到院中,伸手接过恰好飘落的雪花,抬头看着天空,将眼角沁出的泪咽了下去,说出了缠绕自己三年的委屈,“阿云,我父亲是被人害死的……”
当初他出事后,最是尽责的父亲果断撂下公务,奔赴盛京,赶来为他主持公道。
可是他没能等来父亲,等到的却是父亲着急赶路,雨夜不慎坠入河中,溺水而亡的消息。
彼时他万念俱灰。
沈家人口简单,母亲在他小时生病去世,他是父亲亲自教养长大的,感情十分亲厚。
父亲为他丢了命,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他自暴自弃,甚至想过去陪父亲。
当时若非云袖出现,他也许真就如愿见到父亲了。
云袖站在屋檐下看着孤零零的沈风,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只知道在他出事后,他父亲也意外去世,完全不知道这背后还有隐情。
沈风转身看向云袖,“说起来就像是在狡辩,可就是那么巧,在那一天,我得到父亲离世真相的消息。”
那一天,他收到一封信。
信中说,他父亲的死另有隐情,让他立刻前往父亲尸身被发现的河边。
收到信件后,他一心只想着找到真相,并未想着给云袖他们留下只言片语,只身前往赴约。
只是当他到达约定的地点时,等待他的不是知情人,而是一群黑衣杀手。
“是谁派你们来的?”
沈风刚到目的地就被团团围住。
他匆匆而来,身上没有一点防身武器,可谓任人宰割。
可惜杀手也很谨慎,什么都没透露,“去阴曹地府问吧。”
说完,数个黑衣人齐齐朝他攻来。
沈风只得靠着不太利落的身手躲过杀手朝他脖子刺出的致命一击,却也被刺伤了肩膀,手臂和大腿,白色的长袍几乎被血色染红,最终被逼着落入河中。
仅一瞬,无数只箭矢朝本该平静的水面射出,只听得“额”一声,水面立马晕开血色。
沈风背后中了一箭,完全脱力,只能慢慢在河中下坠。
“他活不了,走吧。”
昏迷前,沈风听到了这句话。
等他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沈风睁开眼,看见的是马车的顶部,一晃一晃的动静让他迅速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在一辆马车上,车上只有一个小童正坐在他身边打瞌睡。
“是你救的我?”沈风将小童摇醒。
小童睁开眼,“你终于醒了。”
他摸了摸惺忪的睡眼,露出一抹稚嫩的笑意,“不是我们救了你,我和我哥哥只是收钱办事,”他指着驾车的车夫,“对了,那人给你留了一封信。”
小童从怀中掏出信件递到沈风面前。
沈风接过打开,信中只有寥寥几句,“别追究我是谁,也别追查真相,离开盛京,好好活下去。”
这几句话,让他对父亲的死,自己被害的真相有了更深的怀疑。
他眉心紧锁,虚弱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焦急,“他还说什么?”
小童砸吧砸吧嘴,一脸天真,“他还说,一路往北走,最终去哪就等你醒来再说。说吧你想去哪,我们送你去。我们收了钱的,一定把你送到目的地。”
沈风心想,此时云袖估计在家中焦急寻他,开口便想说回盛京,话到嘴边他又停住了。
如果他继续留在盛京,待在云袖身边,那些黑衣人,那个想要害他的人,会不会冲纪家人下手?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回去……
得让那背后之人相信他是真的死了,纪家才能平安。
如此一来,他都不能给家里去信……
沈风靠回到车上,闭上眼睛,心里只有对未来的迷茫。
他要去哪里?他要做什么?父亲的死因究竟为何?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害他,又是什么人救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心底涌起一阵深深地无力感,就像飘荡在大海中的浮萍,弱小得任人宰割。
往北走……北边有什么呢?
有无尽的草原,漫天的大雪,凶残的北狄人,还有……守卫边境的北境大军!
沈风恍惚一瞬间感受到救他之人内心的想法。
他还可以从军,重新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
沈风最后一个声音落下,清风苑中安静得可怕。
云袖站在那,袖子下掌心的布带被拽得紧紧的,原本不重的伤口硬是被她勒出血。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原来离开她是因为这么不得已的原由,原来当初她在牢中受罪的时候,他也命悬一线,险些当真回不来……
“抱歉,我不知道……”云袖欲言又止。
沈风缓缓朝她走来,站在台阶下平视着她波动的双眸,“你又有什么可抱歉的?”
他没留下一言半句就离开她,这是事实。她在牢中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不能陪在她身边也是事实。甚至,那时的他,都不知道她遇到这么大的麻烦……
但就算他在盛京,他也帮不了什么忙,甚至还会拖她的后退。
他无比庆幸自己最后振作起来,再一次拥有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力量。
沈风拉起云袖的手,看见她手中再次渗血的布带,手指轻轻点在上面,放到自己的唇边呼气,帮她减少一点痛感。
“刚得知你同肖肃的事情时,我埋怨过命运的不公,他竟然连我身边最后一个亲近的人都要抢走,”沈风低语,“可是看到那件披风,知晓你全部的心意,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幸运。”
“我没有折在战场,你也没有爱上别人,哪怕看似渐行渐远,心依旧牵系在对方身上。”
“老天爷对我百般考验,实际早已将最重要的一个人送到我身边。”
“如今的我,有守卫疆土的责任,有父仇未报,有冤屈要洗刷,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我也将用我一生的时间来证明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我们未来还有很长时间,不要急着推开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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