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地仿佛仍在安睡,每一次呼吸都化作氤氲的晨雾,将那沉郁的宫阙轮廓,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吞吐。
宸居后殿的暖阁内,明黄绡金帐幔低垂,将龙榻围出一方静谧。角落熏笼里彻夜燃着的龙涎香,气息已变得极淡。
宫门处传来极轻微却井然有序的脚步声——是候朝的官员们,已按品级在广场上列班。他们的张扬的衣袍,在弥漫的雾气与未褪尽的夜色里,也失却了颜色,只化作一片沉默的、移动着的暗影。
王德海滚了滚喉结,咽下心中的紧张,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凑到床榻跟前,捏着嗓子不高不低对着眼前人地唤道:“皇上,皇上……该上朝了。”
桃文在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已经醒了,但是奈何思绪明了了,身体还在叫嚣着多睡一会儿,眼皮像是黏在一起似的不愿意再睁开,皱着眉翻了个身,脑子里还残留着昨天晚上那个少年的身影,醒来前一刻似乎还在做着与他相关的梦,只是当想要回忆更多的细节时,记忆却像细沙一般流散开来。
片刻,那老太监哆嗦着还想再叫一番的时候,桃文终于扯开被子,板着脸坐了起来,挪到了床边,由着王德海那副矮小的身躯努力抻着,给他这个高了一个头还多的人上上下下地打点。
王德海伺候完更衣洗漱便退了下来,在旁候着桃文用点简单的早膳。他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心理也没多安分,对着近来的怪事止不住地琢磨。
这椿帝从前那可是不上朝的,一天到晚都找不见个人影,偶尔能叫人寻着了,多半是又有人惹祸上身了,不过一月前大病一场,几日闭门不出,一出来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途中只匆匆召见过那原相爷几面。
打那以后,这椿帝似乎也不疯癫了,通人性了,规章制度也都照常执行,就是看着木木的,还不太爱说话,除了那阴恻恻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私下里还多了一项微服私访的爱好,还装模作样地瞒着,这要换做从前的主子爷,要往外头去还不是大摇大摆的,谁敢拦!
说起微服私访,昨儿晚间这椿帝似乎又硬捎着王顺儿往外头跑了,好晚才回来的,今儿个幸好不轮他当差,不然,就顺儿那几根懒筋,非得误了时辰不可!
这厢,桃文快速地用过了那些精巧的糕点,擦了擦嘴,便撩起衣袍起身跨过殿门,宫墙旁,龙辇早已备好,以金丝楠为骨,通体雕琢蟠龙云纹,辇顶如殿宇飞檐,覆以明黄绸缎,不容逼视的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见桃文踏出殿门,原本静候在侧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线所牵引,齐刷刷地躬身俯首。持伞、扇、旗、幡的太监宫女垂手侍立;按刀的御前侍卫,甲胄泛着寒光,背对着看不清神情,上了这么多次朝会了,这冷光冽冽的压迫感还是叫桃文的心绪难捱地紧了起来。
这就是皇帝,再痴傻无权的皇帝也得练出几分气魄压住这万目睽睽。
他沉默着坐上了步辇,随着顶头的太监高呼一声“起架—————”,这长长的一串队伍便缓缓地动了起来。
步辇沉稳地行在御道上,轮子碾过湿润的石板,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
桃文一手搭在扶栏上,一手垂于身侧,翼善冠箍在头顶,垂着眼,长长的睫羽如同锦袱低覆,看着眼前青石板一块接着一块地滚过,桃文不知这条路还要走多久,又可以走多久。
他同这世间的一切是如此格格不入,穿越而来捡了个便宜皇帝的身份,被人群推着,一步一步走上了面向天下苍生的长阶,有了许多繁文缛节要遵守,每天装模作样地忙碌着,当然也可以恣意寻欢,只是内心依旧空荡,依旧不知所在,依然不知所云。
沉江那夜,周遭的水好像也同这坐下的龙椅一般冷硬,窒息的恐慌时不时还会涌上心头,一头是随着波纹流转逐渐暗淡的灯光,一头是漫过窗棂逐步而来的天光。
“上朝—————”
王德海尖尖的嗓音割过桃文耳旁浮着亮光的空气,大臣们齐齐跪拜,思绪回笼,桃文僵硬地一挥袖袍:“平身。”
于是朝堂下叩首的人群又似回稳的麦浪般慢慢立直了身子。
桃文心道:这便又要当起那走个流程似的拍板的吉祥物了,群臣自会互相舌战,他这种没实权的皇帝只管看脸色叫退朝便是!过了一个月多了,哪个老东西说话时最有分量的他还是拎得清的。
“陛下——”
户部尚书柳昀一甩衣袍,率先出班,奏报了漕运疏通、边境军饷筹措等常事,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轻微回响。而后,几名官员随之出列补充,所言皆是寻常公务,也没有群情奋起、互相怒斥的情节,似乎一派祥和的氛围。
不过,有了前几日的观察,桃文知道今天的朝会绝没这么简单,应当还有大案子在后头。
果然,待这些琐碎议程一一奏罢,殿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众臣屏息,面面相觑,都操着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静静地等待着真正的主角登场发话。
终于,一阵浑厚如黄钟大吕般的声音撞开了这片无波的深潭。
“陛下。”
只短短两个字,却铿锵有力。
大殿中央,一顶乌纱帽微微含着,一张爬满沟壑的国字脸连着脖颈,在下巴处托出三分天地,承起一卷灰须,银白的一双眉挂在那张古铜色的脸上颇为怪异,数层眼皮仿若镇妖宝塔,意图拉下那对饱经风霜的眼,只是来人的眼神实在清明,虽低着头,乌黑的瞳孔却直勾勾地盯着桃文。这不是他人,正是三朝元老、领内阁首辅、钦封柱国、左丞相修公,修晏清是也。
桃文心下了然,这便是朝堂上那张最大的脸孔了,吃多了前菜,终于要上正餐了。
“老臣,要奏科场一案。”修晏清声如洪钟,每个字都砸在金砖上,“张淹侍奉三朝,主持科举二十余载,为国选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只因些许银钱往来,便要问以重罪,岂非令天下士子寒心?”
桃文心里一嗤,能把科举舞弊这种将王朝信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大案如此避重就轻地描述,不愧是他修晏清,只要是向着他的,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他知道张淹是修晏清的女婿,只是本来还想着修晏清这种德高望重的老人,虽然平素酷爱巩固势力,但也不至于淌这个板上钉钉的浑水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过现在看来,他显然低估了修晏清自以为手眼通天而护犊的决心了。
修晏清看似疑问,实则根本不给桃文接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老臣恳请陛下,念其年迈体衰,准其致仕还乡,全其体面。也好教天下人知晓,我朝待功臣,终究是宽厚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句句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殿内一时寂静,连呼吸声都轻了。
桃文全当自己是个吃瓜群众,虽然都做了皇帝了,多少也是有些想为天下苍生谋福利的想法的,但是遇到这种级别的顽固势力,据说原身的皇位都是靠这位得来的,他哪里说得一个“不”字。
只是桃文不敢言,还有一人敢反驳。世人皆知修晏清遮天蔽日的威名,但也知近年来,还有一人敢攫其锋。
“修相此言差矣。”
右丞相原明持着玉笏出列。
他今年已年过四十,面容却似三十许人,连下颌那缕胡须都像是为了装老成才粘上去的。
他声音清越,如鹤唳九霄:
“科场乃国家抡才大典,张淹身为考官,私收贿赂,鬻卖功名,此风若开,寒门子弟何来出头之日?依《大椿律》,当斩首以服民心。”
刑部尚书林峻紧随其后。这位年仅而立的原党新锐,声音铿锵如铁:
“陛下,臣已查明,张淹贪赃枉法多年,受贿逾万两。证据确凿,若不严惩,何以服众?”
闻言,柳昀当即反驳:“林尚书年轻气盛,不知变通。张淹纵有错,也当念其旧功......”
“旧功?”林峻冷笑,“柳尚书掌管户部,当知国之根基在法度,不在私情!”
殿内顿时分成两派。修党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臣,个个位高权重,言必称“体统”“旧例”;原党则多是青壮官员,虽官阶鲜有高者,却个个言辞犀利,引经据典,寸步不让。
工部侍郎赵渊冷眼看着这场争论,眼中闪着精明的光。他暗忖:原明这厮,仗着几分稀奇古怪的功绩和陛下的宠信,竟敢与修公叫板。看来是时候让修公明白,与其受这窝囊气,不如......
这个念头再次如毒蛇般窜上心头,他赶紧垂下眼帘,将狠厉之色掩在皱纹深处。
今日的朝会最终依旧是不欢而散,眼见着这波人撸着袖子就要开打了,桃文也不作壁上观了,忙叫王德海喊道退朝,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殿内,反正有没有他这个皇帝,这些人都自己会处理好事物。
吵了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这些老匹夫站着不累,他坐着都嫌累了。
叫王德海一行人退下,桃文拧着眉就想去御花园散散心。
他在宫中没什么别的去处,到那些个妃子的寝居容易吓到他们,也没有平辈够自己谈笑,等着他的没有什么温存,只有堆积如山的奏折,好在还有御花园这种刻意营造大自然氛围的地方,尚可容纳他这同样虚伪的人了。
这一月来,桃文穿越过来,很少去逛那些星罗棋布的殿宇,而是时常往御花园跑,他可能搞不清内务府或是翰林院在哪儿,但必然分得清这花园里哪座假山在什么方位,哪座亭子赏景最妙。
此刻他正懒洋洋地倚着漱芳亭的围栏,抬首远眺,将湖面那些残荷莲叶尽收眼底,直到看倦了,迤迤然将视线赶往一边儿,又见亭旁一棵垂丝海棠浓绿的树冠如同一袭华盖,在水面投下清晰的倒影,随风晃动。
远处白云翻涌,和湖面双双遨游的肥鹅遥相呼应,恍惚间桃文只觉天地都落入了绵软的绒羽中。
想家里的沙发和靠枕了,这里的硬栏杆靠久了生疼。
这个想法涌上心头。
正当桃文意图起身调整一番姿势,悄无声息地,一双纤纤玉手忽然环住了他的脖颈,触之恍若凝脂暖玉。
“陛下—”
身后传来一阵女子娇柔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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