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过半,天光未亮。狂风卷着如絮飞雪,刮醒康都几窗灯烛。
上一回这么心焦赶往百福殿,还是皇后娘娘小产血崩的险夜。
李江花身如火烤,冰凉雪粒扑过脸颊,觉不出半丝寒意。
由孙欣兰领着,一路快步而行进到内殿。
撩开暖帘,异香混着炭气扑面而来,环顾一眼,已坐了不少人。
康后手捧暖炉,面带倦色斜倚而坐,座下依次是乐怡皇子和鸣蓉郡主。
年纪较轻的刑部尚书,摆着一副松散不似事中人的模样。
户部尚书张埠冷眼凶面立在殿中。
跪在他脚边的棠溪昭背脊笔直,昂首挺胸,气势坦荡,未有负罪之姿。
“既然李阁主到了,阿昭,你便起来吧。”
宫中二十载,见惯各种刑罚,体察各人心术,孙欣兰就等着皇后娘娘开金口,连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搀到一旁并没有离开,力道轻柔捏了捏她的手腕,示意安心靠着。
棠溪昭跪了半个多时辰,膝盖之下已失去知觉,这会子站起来,脚掌连着腿肚都似蚂蚁啃咬四窜。
光凭自个儿定然站不稳,此刻有人解难,自是感激万分,忍着酸麻劲儿侧过头,弯唇浅笑,小声道谢,“多谢兰姑姑。”
李江花疾步进殿,横扫一眼棠溪昭,见其胳膊腿儿都齐全,这才放心向康后行礼,紧着又转身抱拳,亦如往常不卑不亢的口吻。
“让殿下与郡主受惊,茕阁上下,定当极力追查元凶,严惩不贷!”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声冷哼。
“李阁主,少在这猫哭耗子!灼焰腰牌乃茕阁秘制,独门手艺从未外传,非阁中灼女不得佩戴!昨夜刺客尸首上,足足搜出六枚!皇后娘娘已着工部鉴定,千真万确,是你茕阁之物!”
李江花缓缓转身,挑了挑眉,下巴微抬,垂眼淡淡地俯视着户部尚书。
“张尚书,茕阁近年来未纳新人,你自当是清楚不过。当下康都与四州所属,不过两百余人,凡持腰牌者,皆收录在册。刺客身份未明,你怎敢断言乃茕阁所为?”
“哼!你们茕阁灼女,不是自诩武艺高强,身怀绝技,视腰牌如性命?难道还能被盗抢不成?一枚两枚,或是意外,六枚齐出,你当是河边石子儿,任人取拿?!”
“腰牌是死物,在何处,为何用,全因其属何人。待我查明真相,张尚书再吠不迟。”
“你!”张埠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只怕是防得住贼喊捉贼!依我看,此事定与茕阁脱不了干系!该交与罗尚书彻查,才显公正!”
始终静默端坐的罗彦,嘴角微微含笑答道,“若交刑部,卑职定当尽心竭力,一切,全凭皇后娘娘圣裁。”
一时间,众人望向座上的康后。
李江茹着实为难得很。依常理来说,这等事本不该她来插手,但若换了旁人,阿昭怕是首当其冲被丢进刑部大牢。
康帝的心术,向来都沉在各式酒盅里,轻易不浮出来指点江山,更遑论其次杂事。
李江花不愿自家人下不来台,只好搭腔应了声。
“既然张尚书执意如此,那就有劳罗尚书查明刺客身份,早日还我茕阁清白。免得小葱拌不了豆腐,尽在那装大蒜!”
张埠一听,又气得吹胡子瞪眼,特意跳开半步,指着李江花鼻孔开骂。
“逆贼休狂!装傻充愣!今日敢伤我儿,指不定哪日剑就指着皇上……”
“张爱卿!”
皇后厉声断喝,气头来得太快,猛地咳嗽起来。
单薄身躯被病痛蚕食多年,在晃眼的明黄凤袍下战栗如秋蝉。
“母后!母后不怕怕!不怕怕……”
乐怡跟猴儿似的窜到康后身边,笨拙地为她拍背顺气。
孙欣兰急着上前伺候,撒手撒得飞快,哪里还顾得半倚在她身的棠溪昭。
两条腿的骨头好似还没找回来,此刻失了支撑,自是站不稳当。
小心翼翼往后探出手,棠溪昭正欲摸个灯盏摆件撑靠,指尖却在半空中,蓦地被宽厚掌心裹住,暖炉般续来无尽暖意。
无需回眸,心自慌乱。
乌沉香悄无声息从身后袭来,细致嗅闻,还可辨出几缕暗藏的月麟香。
但凡闻予濯待的地方,无论书斋器室还是外厅里屋,要么飘着浓郁沉香,要么点着醇厚檀香。
棠溪昭嫌弃得很,总说他少年老成,都是这些沉压压的香味儿给熏出来的。
后来时常焚的几盏香方,是请天香堂掌柜亲手调制,俩人共嗅之后再置于闻府各处。
-
闻予濯进宫后,转去万宸殿,先见了眼宿醉龙榻的康帝,而后才赶来百福殿。
环顾殿中尚未满座,随即单手稳稳箍住棠溪昭的臂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带到空座旁。
之于摄政王略显逾矩的举动,无人作声。
只李江花紧皱眉心,脸拉得老长,是颇为不爽神态。
但闻予濯尤善剖人心。
他从容向康后行礼问安,再朝李江花微微颔首,唤了声“李阁主”。
见对方勉为其难敷衍地抱了抱拳,闻予濯这才轻甩袖袍,悠然端坐于康后座下位置。
棠溪昭迟迟没有坐下,进退两难之际瞥了眼孙欣兰。
然而后者忙着倒茶服侍,一时间竟也无闲体谅她。
倒是呷了口参茶的康后,微抬倦眼,摆了摆手,才令她得以安心落座。
“本宫听鸣蓉说,摄政王为护她周全,被刺客伤了左肩,伤势可有大碍?”
“有劳皇后娘娘挂心,些许皮肉小伤,几日便可痊愈。”
“皇后娘娘!”
张埠陡然拔高嗓音,恨不得殿中绕响回声。
“反贼凶残,险杀皇子,又伤及摄政王!谁人又不知茕阁与摄政王旧日纠缠,此事交与刑部,方显天理昭昭,公允无私!”
闻予濯转眼看向张埠,眼眸沉静,却无端生了一派威严之势。
“张尚书,事未查清,妄下论断,为时尚早。”
“摄政王,你那贴身侍卫可是亲眼所见,灼焰腰牌从刺客尸首堆里搜出来!虽说你与李阁主沾亲带故,但斯事紧要,万万不可因私废公,瞒天过海,偏颇行事,赦过宥罪!”
闻予濯千情百绪尽藏心底,李江花似风似火,万事万意皆浮面间,她不大爱与这般人打交道。
棠溪明在世时,她与闻家人亦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旁人都是一颗或红或黑的心,但论及闻家,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胸腔里塞的都是一颗马蜂窝,心眼子密密麻麻,多得瘆人!
也只有文绉绉的棠溪明才能与他们推来置去,聊上半宿。
当年与他和离闹得鸡飞狗跳,好好的一家四口说散就散——
软弱顺从了大半辈子的文臣突然硬气掀桌。
盛气少年离家出走,留下一纸四字“浪迹江湖”,从此了无音讯。
时近九岁的棠溪昭,整日郁郁寡欢,茕阁姐妹想方设法逗其玩乐,却始终不见笑颜。
闻家人听说此事,马不停蹄登门“请人”。
闻老爷子威风凛凛往那一坐,摄政王与吏部尚书夫妇俩,一唱一和跟搭戏似的。
李江花一根肠子通到底,哪里应付得来,无从招架只听得头疼。
又想起家中小女娃素来爹疼兄惯的,一时间各散它处。
自己则忙于阁中事务,鲜少得闲陪伴在侧,即便有空,那也是抓着她练功习武,严苛责罚。
耍性极盛的娃娃年岁,到底还是要有人陪着玩闹。
闻家人与棠溪明颇为亲近,让小女娃在闻府待着,指不定哪日还能与她那淡泊尘世的爹见上几面。
正是这般思量,李江花才不甘不愿让闻家领走了人。
而今时过境迁,她是再不愿棠溪昭与闻家蛮缠难休。
所以,断不能让闻予濯插手丽河遇刺一事!
“张尚书,树长太高容易捅破天,话说太多容易自作孽。茕阁另立门户多年,如今只涉民间事务,摄政王日理万机,分身乏术,哪来闲心管这等琐碎。”
李江花扬起下巴,淡淡地睥睨着身量极矮的张埠,后者仰头只能瞧见她嚣张的鼻孔。
张埠双眼一瞪,欲要发作,余光瞥见闻予濯站起身来,飙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喉咙。
“皇后娘娘,乐怡殿下昨夜跌落金琅轩,幸得棠溪姑娘及时露面,才算得有惊无险。微臣与那招式毒辣的刺客交手,难于对付,亦是棠溪姑娘出手相救。倘若此事真如张尚书所言,岂非……”
“不过是反贼故布疑阵罢了!”
张埠虎着胆打断了偏心眼儿的摄政王。
“皇后娘娘,若她们事先不知,又怎能赶在紧要关头出面?世上何来这般巧法,依臣看,尽数是人为之祸!”
“张尚书,”安静坐了一阵儿,棠溪昭终于感觉腿里有了骨头,连忙起身行了个礼,面色镇静而言。
“前些日子,民女为裘五小姐祝寿,听她盛赞鸣蓉郡主妙手丹青,遂相约昨日前往郡主府拜谒,瞻仰墨宝。怎奈早间郡主未在府中,后又听闻郡主与摄政王在丽河共赏火戏。康都人皆言火戏颠倒昼夜,民女心向往之,便赶去一观,不过想开开眼界罢了。”
“笑话!”
张埠嗤之以鼻,脸上尽显讥讽,“康都人谁不曾赏过丽河火戏,西郊要饭的娃娃都能跑去瞧几眼,你生在康都,年年都可以去瞧,为何偏要昨夜跑一趟?”
这话虽是张埠装聋作哑,无赖泼皮地绕圈子,但恰恰戳中棠溪昭的伤心处,令其无法瞬做反应。
一语伤两人。
闻予濯心起波澜,面亦无改,话间却免不得要刺人些。
“想来是张尚书被风雪凉了耳朵,没听清棠溪姑娘说的话。”
张埠涨红着脸,强词夺理争了好几个来回,皆被闻予濯一一化解。
户部尚书没头没尾,大呼小叫的模样,棠溪昭倒是头一回见。
但闻予濯言之有故,侃侃而谈的姿态,早已见惯不惊。
常年和煦待人的他,更似稳郁儒雅的翩翩君子,鲜少端着位极人臣的威风做派。
像隆冬时节,泊着粼粼日光的湖泊,稍不留神便诱人投身坠入,恍然惊醒时,已然囿于深不见底的彻骨凛寒之中。
“摄政王尚有武力在身,尚且伤在那居心叵测的贼子手下!何论我家小女自幼罹患火疾,本就身弱多难,若再遇此等险事,只怕凶多吉少啊!”
振臂高呼的张埠,唾沫星子横飞,话快得像字儿在挤着往外喷,顺了半口气,上下嘴皮子又要蠕动。
“妖怪!休要聒噪!”
伴随着尖利叫喊,乐怡忽然飞身跳扑,六尺身躯炮弹一般将张埠撞翻在地。
众人顿时脸色各异,未待有所反应,乐怡翻身骑上张埠,两手攥拳,擂鼓似的同起同落,嘴里发出稚气而兴奋的尖叫,“打妖怪!打妖怪!打妖怪!!”
张埠不敢呼疼,只好捂着脸左翻右滚,活像条被捆住的土蒲鱼。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使不得啊……”
孙欣兰忙不迭冲去跪在旁边,手里没有动作,只在嘴上劝着。
鸣蓉略迟一步起身,先朝皇后娘娘欠身告罪,再走上前轻拍乐怡的肩头,柔声劝阻,“好了,乐怡,莫要玩了。”
乐怡闻声转头,见是她,起起落落的拳头终于停下。
他的嘴角高高扬起,绽开孩童般灿烂的笑颜。
“蓉儿姐,你莫要怕怕,乐怡帮你打妖怪!”
张埠小心翼翼挪开手想看看情形,谁知脸盘子刚露出来,两撇胡须立即被人揪住。
“蓉儿姐!快看!乐怡捉住了!捉住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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