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把黎昭文领进杨宗道的书房,但见他面色如常,毫不病态。
“大人,李子璆绝不能入内阁。请你明日劝说陛下收回成命。”黎昭文当即说明自己的来意。
她自觉这番请求太过唐突,说话时略微压低声音,底气不足。
杨宗道一时不解,“这话是何意?”话音留了几分余地,没有明说帮或不帮。
黎昭文道:“我在池州时调查过一桩命案,凶手名叫李绶,是李子璆的外甥。他设计毒杀自己多年好友,事后在狱内服毒自尽。我疑心……他的死与李子璆有关。”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此事与他有关。”
“暂时没有,我所说的只是推断。”黎昭文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杨宗道继续向黎昭文投去探询目光,“无凭无据,陛下很难相信这番说辞。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当公主时身边人都是对自己有求必应、言听计从,何时询问过原因?黎昭文此刻才意识到,地位尊贵原来能带来这么多便利。
她沉吟半响,说:“李子璆不会甘心拘泥于次辅之位。我想提醒大人对他多加提防。”
实际上不必她多说,其中的利害杨宗道自己也清楚。
“昭文,你应该知道妄议大臣的后果,假使我将你今日的话尽数透露给李子璆,他会让你在朝堂再无立足之地。”
“首辅愿意和我做一个交易吗?”黎昭文声音略显生硬。
杨宗道到底对她是有爱惜之心的,她的言语几番出乎意料,他都不以为意,淡然笑道:“什么交易?”
黎昭文鼓足勇气说道:“这次京察结束,言官会以大人庇护乡里为由进行弹劾,我希望在此之前,大人能公正处理京察事务,以免言官抓住把柄。如果大人不按照我的意思去做,将难保首辅之位。”
池州是杨宗道的家乡。前世京察遭受贬黜的官员里,无一人来自池州。有言官借机弹劾杨宗道,说他庇护乡里,处事不公。后来上疏弹劾的言官越来越多,事态越来越难以控制,杨宗道无法为自己正名,不得不请求致仕。
皇帝深知言官给杨宗道定的罪名太过虚浮,先时便惩治了为首弹劾的几名言官,但杨宗道为不让皇帝为难,坚持要致仕还乡。
最后皇帝只能削去他的首辅之位,仍留他做吏部尚书。
当初接任首辅之位的人便是李子璆。
那时候黎昭文对李子璆的印象不算太差,皇帝主导阁臣任命,李子璆能入内阁主事,代表他极受皇帝的认可和信任,她相信皇帝择人不会出错。
她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不知朱红宫墙之外的险恶人心,把言官对老师的攻击视为无理取闹,把李子璆视为接任老师的又一代良臣。
淮王谋反,打破了她对这个世界单纯的认知,不是所有人都忠诚,不是所有人都纯善,家人和老师的性命葬送在这些人手里,她不会再轻信朝中的任何人。
今生初见李子璆,惯于以貌取人的她便觉此人不简单,他身上有许多模糊的疑团还未解开,他没有资格进入内阁。
她几乎没有和皇帝单独接触的机会,不敢凭一人之词改变皇帝的主意,杨宗道是唯一可以改变现今局势的人。
既是不能让李子璆成为首辅,那么便要先解决杨宗道即将面对的困局。
杨宗道绝不能失去首辅之位,她不得不把前世的弹劾案透露给他。
杨宗道听见黎昭文知道自己的私心,不禁一惊,“你究竟是何人?”
黎昭文说:“我是你的学生。老师,这次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说的话,这一步事关重大,你绝不能踏错。”
杨宗道微微一怔,“条件是什么?”他不怕仕途被毁,只怕自己不能再辅佐皇帝。
黎昭文认真道:“和我一起调查李绶案背后的真相,倘若李子璆真的有罪,我们就将他绳之以法。”
这个条件并未害己,杨宗道欣然答应了。
从杨府出来时,浓黑的夜色已经笼罩四方天地,街道繁灯无尽,黎昭文却觉眼前一片昏黑。
面前的景致随着荏苒光阴渐趋模糊,低沉的雨声在耳畔回响,光线昏暗的宫殿内室重新浮现在她眼前。
大雨如注,殿外乌云满天,殿内灯光微弱,黎昭文只能凭借着些许天光看清皇帝脸上的神情。
“允则,你现在就带着弟弟妹妹逃出宫外。”皇帝面有凄色,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儿女。
“不可以,要走便一起走。”黎昭文抓着帝后的手,不肯松懈。
皇帝引袖为她拭泪,温声劝说她:“南枝听话,你和哥哥先离开,爹爹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后就去找你们。”
黎昭文转首向皇后确认,皇后对上女儿恳切的目光,再也难以抑制悲伤情绪,掩面哭泣。
黎昭文瞬时明白父亲的谎言,哭道:“我不要离开你们。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好不好,现在淮王还没入城,事情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皇帝对“淮王”这个字眼很敏感,他泛起水雾的模糊双眼因骤然的怒意变得清明。
“我必须留在这里,我要他背负骂名,永远不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你们和这件事无关,他会饶你们一命的,现在雨势大,四处有人逃窜,你们可以趁乱离开。”
太子与黎昭文想法一致,坚持不肯离开,他揽着不断啜泣的黎昭文,试图恳求皇帝允许他们留下,“儿臣不想独自苟活于世,如果爹爹和阿娘要共赴黄泉,那便带上儿臣,儿臣不愿生活在淮王治下。”
皇帝扬起身侧的长剑,但闻重器发出沉闷的落地声,长剑稳稳出现在太子脚边。
“爹爹不想杀你们任何人,你们自己动手。”皇帝颤声道。
在场众人早有赴死的决心,然则这个事实由皇帝亲自说出口时,心底终究对这世间有几分不舍。
他们几人之中,原有人不必丧命。
黎昭文勉强止住眼泪,望了眼在皇帝身旁一直沉默的杨宗道,询问皇帝的想法:“爹爹,老师也要留在这里吗?”
皇帝正欲回答,忽见衣衫尽湿的刘骐奔入殿内,他身上的雨水滴答落下,是死寂宫殿里唯一的声音。
刘骐关切的目光掠过黎昭文,而后向皇帝禀报:“陛下,兵部尚书叛变了。他把外城城门打开,命负责城防的人全部离岗,现在外城无人把手,淮王的兵马轻而易举就能入城。陛下如今有何打算?”
皇帝如遭五雷轰顶,不顾仪态跌坐在地,皇后上前扶住他,安抚道:“别再多想其他了,趁他来之前,我们快些了结这一切。”
皇帝怔忪点头,和皇后互相搀扶着走入西暖阁。
无力感令黎昭文不得动弹,她知道父母要做什么,可是却没有阻止他们的勇气。
她与杨宗道多年的师生情谊,支撑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继续适才中断的话题,“老师,你快离开,他们不敢为难天子旧臣,等叛乱平息,你可以带着妻儿离开京师,从此过你想要的生活。”
杨宗道喃喃低语:“臣不离开,这场叛乱和臣脱不了干系,臣难辞其咎。”
殿外惊雷响起,震耳的轰隆声盖过了杨宗道的说话声,黎昭文没有听到“难辞其咎”四字。
她正欲问清,却见杨宗道猛然拾起皇帝遗漏在地的长剑,横剑自刎。
血液喷涌而出,飞溅到黎昭文的面庞。太子抢步护在黎昭文身前,挡住她的视线,用巾帕帮她擦去血迹。他无声地做着这一切,说不出任何安慰言语。
对一旁呆滞的二皇子说:“允亨,你到偏殿看看里面的情况。”
二皇子迈着沉重步调走向西暖阁。
其实他们比谁都清楚里面会是怎样的情形。去确认父母是否死亡,就如自己遭受凌迟,结果既定,过程痛楚万分。
二皇子双膝跪地,看着地上流淌的殷红鲜血,一滴清泪从眼角坠落,“都怪淮王,这一切都怪淮王。”
情绪缘起于某个令人难以释怀、难以忽略的事件。
在父母死去之前,黎昭文满心只有对死亡的恐惧,二皇子的话提醒了她,他们遭受的苦难是淮王所致,他根本没有资格得到皇位。
此刻,愤怒逐渐取代恐惧,无力的身体仿若在茫茫大漠中寻到了一脉清泉,想要复仇的冲动无色无味,融入到泉水里,成为黎昭文渴望的全部。
她疾步奔出殿外,不顾身后呼喊她的哥哥。
潮湿的地面洇湿了她的裙摆,停步低头,蓦然发现蓝湖色常服竟也湿透了。
原来她沉浸在回忆里,竟感知不到现实细密的雨线拍打她的身体。
谢婳和顾景渊看到浑身湿透的黎昭文,不由一惊。
“什么事让你这么出神,连躲雨都忘了。”
谢婳忙命人准备热水给黎昭文沐浴,对顾景渊歉疚一笑,“则卿,你不介意的话就先在花厅坐着,等昭文收拾好,我让她当面跟你赔礼道歉。”
顾景渊略一犹豫,点头答应了。
黎昭文不喜欢下人侍奉沐浴,眼下浴房里,只有她和谢婳。
谢婳絮絮叨叨说起今晚的事情:“你这孩子,就知道诓骗我,你与则卿相识又不是坏事,何必遮遮掩掩。你是不是在故意躲着他?不然哪有你这么待客的主人,散值过了一个时辰才知道回来。”
“他说了些什么?”
“你别怪他,是我追着他刨根问底,他不得已才与我说了一些事情。”谢婳出言回护顾景渊。
见黎昭文不语,便缓缓道:“则卿秉性纯善,为人沉稳端方,你别总是排斥他。则卿好歹是五军营提督,看在他官阶的份上,你也当给他几分好脸色。”
“你和他重逢不过几日,为何这么笃定他是个好人。”黎昭文幽幽道。
谢婳粲然一笑,说:“你阿娘我看人最准了,单靠一言一行就能分辨出一个人是好是坏。我能肯定,则卿是你值得深交的朋友。”
“阿娘,你另有所图是不是?”
谢婳咯咯干笑了几声,道出实情:“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未经你的同意,让则卿以后多照顾你。我听沁云说朝堂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我心里实在不安,总担心你以后也会牵涉其中。则卿答应我了,将来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会护你周全的。”
黎昭文有点气恼谢婳自作主张,“我真应该早些回来,阻止你在外人面前口无遮拦。”
谢婳兀自庆幸女儿没有对她的安排表现出极大的抗拒,笑道:“你就信娘这一回吧,则卿是若龄的孩子,性格便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说到底,都是值得信任的好人。”
谢婳有意化解黎昭文和顾景渊之间的尴尬,待黎昭文洗漱完,便连声催促黎昭文到花厅。摒退了所有人,留他们二人独处。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黎昭文瞥见躲在不远处偷看他们的谢婳,刻意提高声音。
不明状况的顾景渊对她突然的示好感到意外,道:“没关系。”
眼看谢婳心满意足离开,黎昭文终是说出了一句真心话:“顾景渊,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怎么到现在还不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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