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等锣鼓一响，角色们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了半场时，叶莲笙却渐渐耐不住性子，越发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离她最近的汪明月，见她一会儿靠着这边，一会儿由歪向另一头，嘴里还不住唉声叹气，她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叶莲笙一听，知道是自己也干扰了她看戏，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今天的这出戏吧，着实俗套。我看这瑞祥班如今也没什么新意了，写的本子都如出一辙，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边上董毓秀听得清楚，她呵呵笑道：“瑞祥班可是这城里最好的戏班子了，他们家的戏都不能入莲笙姐姐的眼，那真不晓得能让莲笙姐姐拍手叫好的戏，该是什么样子的？”
郑丽华奇怪道：“这出戏不好看吗？我觉得还成啊，你看那郎有情妾有意，难舍难分的，不是很感人的吗？”
苏香玉嘴里塞了块糕饼，一时不好说话，闻言只猛点头。
叶莲笙给她倒了杯茶水，免得她被噎着，方笑道：“我不是说它不好，只是同样的戏码，看得多了，也就知道套路了。你们说，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
“哦？”郑丽华笑道，“你知道后面是什么故事了？”
“当然了。”叶莲笙自信满满，“就譬如今天这出戏，叫《玉簪记》，你看它开场就是相国家的小姐外出进香，碰见个穷书生，两人这么一对眼，就互生情愫了。
小姐拔下头上的玉簪，以作定情信物；书生许诺待他日高中，一定登门求娶。可这都是后话，谁知道你考不考得中呢？那小姐家里肯定不同意呀，门不当户不对的，难道叫小姐过去吃苦？自然是要拆散他们的。
现在台上演着的，是相国家遭难，小姐要沦落风尘。你们等着，下一场戏，定是那穷书生高中状元，然后拿着玉簪，救小姐脱离苦海，两人终成眷属，夫妻双双把家还。”
说着，她还配上了戏曲手势。
郑丽华笑得不行：“哎哟，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很有些道理嘛。”
叶莲笙得意道：“信不信？不然咱们来打个赌。”
“罢了罢了，跟你赌我就没有赢过。”郑丽华摆手。
董毓秀却不甘心：“可是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就是这样吗？总得经历一番磨难，才能见得真心啊。”
“真心？”叶莲笙嗤之以鼻，“那一刻或许心是真的，可长久来看，被琐事磋磨，真心还能有几分？就譬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那也是才子佳人，即便是私奔，也被传为美谈。可是后来卓文君还不是照样要当垆卖酒，最后依旧被辜负。”
“那也只是少数嘛，还是有好的。”董毓秀嗫嚅道，“再说了，最后司马相如不是没有纳妾，与卓文君白头偕老了？”
叶莲笙瞥了她一眼：“我说你呀，年纪轻轻，还是少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吧，小心把脑子给看坏了。”
“我没有！”董毓秀急得脸都红了。
叶莲笙也不追着她不放，只打了个呵欠：“瑞祥班什么时候能写个男子落难，女子相救的故事呢？”
说着她又反驳了自己：“也不好，这世道，男子尚且不能自救，还指望女子？更没得意思了。”
郑丽华忍俊不禁：“话都让你一个人给说完了。那要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无戏可入眼了？”
叶莲笙一手撑了脑袋，另一只手食指敲了桌面，她微微一笑：“怎么会呢？常言道‘人生如戏’，可看的还多着呢。”
她们这厢说得起劲，隔壁靠近这头坐着的谢衡和董仕宏却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董仕宏小心翼翼地觑了谢衡的脸色，见他只盯着戏台上看，似乎不甚在意隔壁说了些什么。
董仕宏却仍有些尴尬，于是将冰碗往谢衡那头推了推，赔笑道：“谢公子，你吃啊，再不吃就不冰了。”
谢衡只瞥了那冰碗一眼，继而移开视线，淡淡道：“我不爱吃凉的。”
“哦，哦。”董仕宏讪讪地又将冰碗拖回了原来的位置。
不料谢衡却突然来了句：“方才说话的，是叶家小姐与令妹吧？”
董仕宏一愣，心道这下可坏了，莫不是听她们胡言乱语，这位又计较上了？于是忙为她二人遮掩道：“她们小孩子家家的，嘴上没个把门，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谢公子你就当是听了个笑话吧。”
谢衡呵地一笑：“就这还小孩子家家呢？我看她典故用得很熟练嘛。”
董仕宏知道他是在说叶莲笙，想他二人先前便不大对付，如今叶家妹子又在隔壁大放厥词，想来谢公子是愈发不能忍受她的。
董仕宏便想为其说几句好话：“莲笙妹妹她，她从小就被叶老夫人当作家主来培养，性子嘛，自然是要强了些，但骨子里也是个纯良的人，只是现在年纪还小，自然是好玩了些，再历练历练便好了。”
谢衡扫了他一眼，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董仕宏心中一紧，喃喃道：“可、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谢衡却摇了摇头，他懒洋洋看向戏台上，轻哼道：“看戏吧，我倒要瞧瞧，这后头唱的是否会如她所言。”
一出《玉簪记》唱罢，苏香玉便拍手笑道：“果然莲笙姐姐说得不假，这又是个大团圆的俗套戏码。”
叶莲笙得意挑眉：“我就知道。”
绣球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个荷包，她犹豫着问叶莲笙：“那姑娘，这赏钱咱们还给吗？”
叶莲笙瞅了她：“给，当然要给了，再怎么说故事俗套，可唱词唱腔却优美，还是可以赏的。”
郑丽华笑道：“看你先前给它好一通批，你这丫头就怕你不肯给赏钱了呢。”
“我是那种小气的人吗？”叶莲笙翻了个白眼，“一码事归一码事，该赏还是要赏的。”
她冲绣球推了推手背：“你且去吧。”
绣球应了声，同其他家丫鬟一道，去往戏班后台。
“只怕班主待会儿还要亲自来面谢呢，咱们且再坐上一会儿，喝喝茶，吃些点心，不急着走，这会子外头都是人挤人呢。”才散场，外面自然是交通不便，叶莲笙遂如此建议道。
众人也就听从了。
只是还没等到绣球她们回来，却见锦心急匆匆地来了：“姑娘！”
大约是跑得急了些，她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
她素来沉稳，叶莲笙甚少见她如此焦急的模样，因此奇怪问道：“怎么了？你怎么过来了？这戏都已经散场了。”
碍着雅间内还有其他人在，锦心不好直说，便走去叶莲笙身旁，俯下身子，附到她耳边，以手掩嘴低声道：“姑娘，不好了，有人给咱们家告上公堂了，说是买了咱们家的衣裳回去穿，结果家里人身上都长满了红疹子，太守大人遣了官差衙役，正在家里要带老太太走呢。”
“什么？”叶莲笙一个没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给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汪明月紧张问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叶莲笙想起她家婆的教诲，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要泰山崩于前而不惊，于是忙笑道：“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
她见绣球依旧还没有回来，便向汪明月说道：“我得先回去了，劳烦姐姐差人雇几辆车来，给大家送回去。还有绣球，等下她回来，拜托姐姐你捎她一段。”
汪明月虽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些都容易，你放心吧。”
叶莲笙又向众人道：“不好意思了诸位，我家中有点小事，得先行一步，剩下的事就交给明月姐姐了。等事情了了，我再治备一桌酒席，给大家赔罪。”
郑丽华道：“既是有事，那你便先去吧，不用管我们。”
叶莲笙也不再啰嗦，带着锦心便走了。
才出来，迎头就碰见了隔壁谢衡等人。
叶莲笙估摸着这件官司恐怕还要他父亲亲自审理，便是此时心中再焦急，她也还是规规矩矩向他和其他人行了一礼。
郑不屈打趣道：“哟，怎么就你一人？其他人不走？”
叶莲笙顾不上解释许多，只微微笑道：“是，我家中突然有事，得先回去一趟，就先不与诸位多说了，告辞。”
她又施一礼，匆匆离去。
郑不屈还纳闷呢：“能有什么事儿？走得这么急。”
董仕宏却有些忧心：“别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看她那抹莲瓣红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间，谢衡微微皱了皱眉，却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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