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贱东西!还敢勾引野男人!”
李村长扯了玉英的头发将她拖出屋门,一鞭子抽在脸上:
“啪!”
玉英闭上眼睛,却没觉得疼。下一秒,耳畔传来狐妖的声音:
“使不得,使不得呀!”
她大惊,忙睁眼。
身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背影,衣冠楚楚,墨发及腰。
“臭小子,”李村长怒发冲冠,“混账丫头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样护她!”
手中马鞭高扬,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猛抽。
“不好,你阿爹发怒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狐妖见状,拦腰将玉英抱起,带着她从院中一溜烟跑了出去。
“逆子!有种就别回来了——”李村长的骂声被远远甩在后面。
“放开、放我下来!”玉英惊叫。
“不行,”狐妖跑得飞快,“我不想看你被打。”
直跑到村心谷场上,狐妖才气喘吁吁地将她放下。
玉英含着泪,催促他道:
“你傻不傻?还不快走!”
“你怕什么,我不会连累你的。”狐妖给她擦眼泪,“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人族不是有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
“呸呸!”玉英伸手要掌他嘴,“再胡说,你以后就娶个像我一样丑的娘子,让你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狐妖连躲几次,实在躲不过,便抓住她的手:
“对了,我叫子衿,你叫什么?”
“姓李,名唤玉英。”
“李……玉英?”子衿摇摇头,“和我们妖族的名字不一样。”
“人族起名有讲究。”玉英道,“前面的姓氏是父亲给的,后面的字才属于自己。”
“父亲给的?生你的是阿妈,为什么不是阿妈给?”
“我也不知。世俗千百年来便是如此。”
“看来,想要在临鸢活命,我也要有个像样的姓氏才行。”狐妖一本正经,“你叫李玉英……那我就叫李子衿怎么样?”
“不成。”玉英断然拒绝,“你和我同姓氏,我们不就成血亲了么?”
“呜啊……搞不懂。”狐妖苦恼地挠头,“那你说我该姓什么?”
“依我看,你既是狐狸,干脆姓‘胡’好了。”
“这倒是好。”狐妖很高兴,“从今往后,我就叫狸子衿了!”
“是狐狸的狐!不是狸!”玉英气得扑过去捶他。
两人打闹着摔进草垛里。大把大把的稻草被扬在空中,飘飘洒洒,天和地都是灿烂的金黄。
玉英觉得,自己的世界头一次有了颜色。
打累了,二人就坐在草垛上聊天,看血红的夕阳一点点沦陷在群山的怀抱。
“我刚进军营的时候,就被挑进了死士队里。上头的首领给我们化形散,让我们混进人族的修士中探听敌情。”
子衿将手臂枕在脑后,望着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给她讲自己的故事:
“我才不乐意做这九死一生的坏差事,就带着化形散的药方逃了出来,流落在金陵一带。
“后来,金陵也被攻下来了,我只好一路北上。这些年,我靠着化形散,什么都做过,货郎、衙役、账房先生……
“最倒霉的一次,是被几个妖兵当人族抓去码头当苦力,腿还让他们打断了一条。呐,就是这条腿。”
“疼吗?”玉英听得入迷,不知不觉间,已将手放在他膝盖上。
“嘶……疼疼疼!”
玉英吓得连忙缩回手。
“嘻,人族真好骗。”子衿笑道,“早就不疼啦。”
“真的?”玉英心有余悸,“你可别和我爹一样,成了跛子。”
“你们临鸢不是流传有跛子狐狸扮作书生娶妻的故事,你看我行不行?”
“去去去,没个正形!”玉英斥他,却烧红了脸,“你就是娶妻,也不能娶我这样丑的。”
“胡说,哪里丑?”子衿扳过她的脸,“有鼻子有眼,这不挺好看的吗?”
“你——”
玉英红了眼眶:
“你这瞎眼狐狸懂什么?我因为这张丑脸,村里是个人都能把我往地上踩!”
“那瞎眼的是人,不是狐狸。”
子衿望着她,认真道:
“我这一路上,什么牛鬼蛇神都见过。有的人为了活命,儿子都可以卖给妖兵当药引。像你这样善良的姑娘……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良配,可为良配。”
因着他这句话,玉英一晚上辗转反侧。
子衿在王城里做小生意,闲暇之余,便来山海村看她,给她带些绫罗布匹,也帮李村长干些农活。
日子一久,李村长也接受了他。
毕竟自己的丑女儿常年待字闺中,忽有这么个吃苦耐劳的贤婿,何乐而不为呢?
王城收复那日,子衿特意带了支银簪赠她。簪上雕着并蒂梅花,花背还刻有“玉英”二字。
“我爹高兴坏了,说可算把我这赔钱货嫁出去了。”玉英苦笑。
“他乱讲。”子衿摇头,“你是人,不是货物。”
“女人生在这世上,可不就是身不由己的货物?”
“谁说的,才不是。”
他将银簪插在她稀疏枯黄的发间,认真道:
“阿英,我不要一个为我所有、任我摆布的货物。我要的是一个共度余生的爱人,你可愿意?”
玉英泪湿衣襟。
她想,上天还是眷顾她的,在给她丑陋容颜的同时,也给了她一个好夫君。
两人择日成婚,不久,玉英便有了身孕。
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就连李村长也不似从前那般暴躁。
然苍天善妒,灾厄常临。
腹中胎儿已有九月大,玉英却在临盆时难产。
是夜,大雪纷飞。
窗外遍地惨白,窗内满目猩红。
在猩红的深渊里,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李村长病急乱投医,命子衿立即到城隍庙去祈福消灾。
玉英在恍惚中,看见她的丈夫连寒衣都不曾披上,就一头冲进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不知是她命不该绝,还是子衿的祈求感动了上苍。天将破晓之际,玉英奇迹般地诞下小福,母子平安。
她强撑着自己不要昏过去。她想等子衿回来,想亲手将孩子递到他的怀抱中。
等啊,等啊。
却只等来了他被仙门捉拿处决的噩耗。
子衿为了求后土神君救她,在城隍庙里上了一整夜的香,直到过了化形散的时效,被夜巡的修士逮个正着……
玉英抱着孩子,跪在万妖冢外,日日夜夜。
直到有天,一位黑袍人深夜进了她的家门。
“半夜三更摸进寡妇门,也不嫌晦气。”
玉英一身缟素,赶他出去。
“姑娘难道甘心一辈子守寡?”黑袍人不为所动。
“与你何干?”玉英怒道。
“守寡可不是修炼,越守法力越强,只是世人规训女子的手段罢了。”黑袍人笑,“他被绞碎了魂魄,死后无法再入轮回 。你守千年寡,守万年寡,他也不会回来。
“我便直说了罢:姑娘是克夫的寡妇命。此生数尽,来世无缘,黄泉碧落莫相见~”
“难道就没有改命之法?”玉英扯住他的袍角,声音嘶哑,双目爬满血丝。
“办法自然是有,衣破能补,魂魄亦然。我可以为你带回他的尸首和一缕残魂,还给他部分余寿。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黑袍人捏住她的下颌——
“用谁的魂魄来补,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玉英惊恐地仰脸,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眼睛。
一双神明的眼睛。
残酷又悲悯,冰冷又狂热。
“世人皆以女子为货色。一个身不由己的货色,自然在灾厄来临时无能为力……这话,他也同你说过吧?”
“你怎会知晓此事?”玉英震颤。
黑袍人仍笑,避而不答:
“依我拙见,女人啊,就该像利刃。一切世俗规训皆是拦路草,唯有斩尽杀绝,才能亲手夺取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玉英经不起蛊惑,一口答应了他。
黑袍人满意地笑了,教她埋珠布阵,授她幻影之法。
上天给她寡妇的命,她不认。
她要亲手将她的丈夫夺回来。
李村长发现了她的秘密,勃然大怒。玉英不哭也不躲,任凭拳头鞭子全落在自己身上。
她冷着脸,一点点挑选那些鬼哭狼嚎的魂魄。
村中男子大多庸碌之辈……这个太鲁莽,那个太懦弱……
挑来挑去,没有一个像他。
那便再杀,杀光这天下人,总会找到的。
山海村的村民日渐稀少。原先热热闹闹的谷场,如今再也不见孩童打闹嬉戏。
李村长只道她已走火入魔,惊慌失措地去找仙师除妖。
梦蝶仙师。
那是立于万民之巅的救世主,沙场点兵,运筹帷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只有这样的魂魄,才足以将子衿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玉英在见到花离的第一眼,便起了杀心。
然而蛇豸吞象的结果,永远只会是五脏俱裂。
就像她的那些抗争,在世俗陈规面前,便如蚍蜉撼树,杯水车薪。
终究是没能撼动天命啊……
不过,挣扎过了,也就够了。
“我认罪。”玉英伏在地上,轻声道。
听完她的供述,顾千朋攥着梅花簪,久久不能言语。
花离见她已认罪,便命门外等候已久的典狱使进屋,将其捉拿归案。
“哇——”冥冥之中,她怀中的小福仿佛预知到自己的命运,突然放声大哭。
“小福乖,不哭不哭……”
玉英下意识低头去哄,额上一缕发丝垂落,小福见了,马上伸小手去抓,眼中还噙着泪。
顾千朋望着那个破旧的襁褓,一瞬恍惚。
“仙师且慢!”李村长出声阻拦。
“村长还有何分辩?”
“玉英轻信邪人,谋害村民,罪该万死。”老人一连叩了三个响头,长拜不起——
“子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为人父的没尽到职责,才使她落到如今这个模样。恳请仙师看在她孩子尚小的份上,让老朽替她受死,向村民谢罪。”
玉英惊讶望向他。
“人犯错,终将自食其果。”花离冷冷道,“私用禁术,害人性命,二者皆为死罪。村长舐犊情深,仙门与典狱司却不能让清白无辜之人替死,还请节哀。”
“村妇李玉英,私通邪修屠杀村民,压入牢中,三日后问斩!”
典狱使当场宣判,押着玉英离开。
早春的风很冷,钻进婴孩的襁褓,掀起老人的白发。
李村长抱着小福,一老一幼在风中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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