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了些时候,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临街的茶舍酒楼纷纷开张揽客,丝竹声动,满楼红袖招展。
“门主,你饿吗?”
顾千朋双手背在脑后,殷勤地向他介绍:
“凤鸣大街上的酒楼我几乎都光顾过,顶好的是望江楼和水月轩。望江楼的厨子擅长做湘菜,剁椒鱼头、腊味合蒸、洞庭金龟都很正宗;
“水月轩则以淮阳菜闻名,那里有着号称‘天下三绝’的松鼠鳜鱼和蟹粉狮子头。”
从前出任务,大多时候都是花离给顾千朋讲解各种鬼怪异象的知识。
如今听着弟弟口若悬河,倒有种不知所措的落差感。
“门主不问问为什么吗?”顾千朋又凑在他耳旁,“明明是两道菜,怎么能称‘三绝’呢?”
“陛下,君臣有别,还请自重。”花离格挡开。
他深居简出惯了,对这些酒楼食肆可谓是一无所知,显得有些窘迫。
顾千朋看他羞红了耳廓,可爱得紧,不由兴致高涨:
“因为这第三绝啊,并非是菜品,而是水月轩的说书先生——江湖人称‘冥府笑笑生’。
“此人说书不说野史传奇,不谈儿女情长,只给人讲些幽冥鬼怪的奇闻。又因其口才甚佳,常令人信以为真,以为他果真有通灵观阴之大能,由此才得名。”
花离听得头昏:“还是你来选,不必管我。”
“那我当然推荐水月轩!”顾千朋面向他,退着走了几步,“湘菜好是好,就是太辣了,像母后做的菜一样。”
慕容晴是益阳人,做菜放辣的可怕程度,是令顾伯焉与顾千朋闻风丧胆的存在。
花离儿时也曾有幸领教过她做的一碗面,那浮在汤头的一层艳红,至今想起,仍汗流浃背。
“还是淮阳菜好。”顾千朋有意无意接了一句,“毕竟,我也只有在特别想念母后的时候,才会去望江楼。点了菜却辣得吃不下,只能一壶一壶喝雪逢春的感觉,可真让人火大……哈哈。”
慕容晴的死对两人而言,都是横亘在心头的一道伤口。
花离习惯将伤口遮掩起来,减少触碰,就不会太疼。
顾千朋却毫不避讳,亲手将伤口撕开给人看。只要笑得足够灿烂,便无人会发觉他藏在笑面后的眼泪。
顾千朋最恨三样东西:后悔、道歉、旁人的怜悯。
因为这三样东西,什么都改变不了。
“下次再思念母后的时候,便来朝凤门找我罢。”花离垂了眸,语气很轻,“总比一个人在酒楼买醉要好。”
顾千朋闻言一怔。
发觉门主说了什么后,忙满口答应:
“既然门主亲自邀约,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门主可不许反悔!”
两人来到赫赫有名的水月轩,挑了个雅间落座。
对面二楼有个夹间掩着竹帘,门外坐了一对彩陶俑似的琵琶女,正在调弦,玉指间时不时滑出一两个散音。
花离挑开帘子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诡异,却又说不上来。
“临鸢三绝、蟹黄汤包、盐水鸭、龙井虾仁……”身后的顾千朋轻车熟路在点菜,“门主,你要什么?”
“桂花糖藕。”花离脱口而出。
“门主居然也喜欢这个?”顾千朋惊讶道,“我还以为只有我哥会喜欢这么甜的东西。”
花离一怔,急忙改口:
“并不是很喜欢,不要也罢。”
“那就再加一个阳春面,一壶雪逢春。”
“我不——”
花离刚想说自己不饮酒,怕再被怀疑,只好就此打住。
“嗯?”顾千朋回眸。
“无事。”
菜一道道传上来,花离却瞧见了桂花糖藕。
“不是说了不要?”狐疑地望向对案。
“我看门主方才毫不犹豫就报出它的名字,结果因为我说三哥喜欢,便舍弃了。”顾千朋一脸无害,“喜欢甜食就喜欢嘛,吃那花子寒的飞醋做什么。”
“谁吃醋了?”
花离随手抄起案上一碟蘸料,一股脑全倾在自己的阳春面里。
“门主!”顾千朋吓得惊呼。
“我本就不喜甜食。”花离气定神闲。
“门主,那是……蟹黄汤包的蘸醋……”顾千朋捂脸。
“……”
花离举着空碟子,心情复杂。
“笨蛋门主,还说自己不吃醋呢。”
顾千朋没礼貌地伸筷子在他碗里,夹起几根面条尝了尝:
“哇,好酸!门主还是吃我的吧。”
说着,将自己的那份换在花离面前。
两人拉扯的间隙,对面夹间竹帘后一声惊木,琵琶弦动,那号称“临鸢第三绝”的冥府笑笑生开始说书:
“生时作神佛傀儡,死后供阴差寻欢。清官难越恶狗岭,污吏不怕鬼门关。有钱使得鬼推磨,无钱黄泉行路难——
“欲问冥府几多荒唐事?劝君及时行乐在人间。”
“好!”几句开场吟罢,便赢得四座喝彩。
“当啷。当啷。”琵琶女重拨几声大弦,听众皆噤声洗耳,静待下文。
“贪杀妄盗顽酒色,人之初,性本恶。上回书说到,幽冥司的后土神君降服地狱厉鬼,点化作五尺童子之形,替世间驱邪祓恶。
“这便是今人闻之胆寒的‘鬼童子’。”
左右琵琶声又起,小弦轻捻,急急如风扫落叶。
“鬼童子的传闻,在坊间妇孺皆知,却从未有人真正能一睹真容,更无人知晓,她是如何从祓恶护法再度沦为厉鬼的。
“因为,只要是看过鬼童子一眼的人……”笑笑生语气一转,“都会血肉横飞,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
琵琶女持拨子划过四弦,满堂听众皆惊得一颤。
“要讲鬼童子的故事,还得先说说十多年前的潭州城。
“想当年,潭州知府荒淫好色,仗着天高皇帝远,劫花轿,纳人妻,强抢民女,无恶不作……”
当地人家的女儿及笄前夕,都要先送到他府上,供他赏玩三日。貌美者收为妾室,姿色平平者送还回家。
苦不堪言的潭州人为避免自家孩子遭殃,都将女儿从小作男儿装扮,但凡面容出众者,纷纷以火炭灼脸,自毁容貌。久而久之,潭州再无美人。
就在这时,城中出现了一位光艳照人的美娇娘。
知府得讯,当即派家丁跟踪,于光天化日之下将人迷晕绑回府。
当夜,美人在榻上慢慢转醒。见到酒足饭饱思□□的知府,却不似寻常人家的闺女那般惊声尖叫、啼哭求饶,只拿一双媚眼望他。
知府喜出望外,腆着肚子上榻,欲与美人赴巫山,登青云。
却见美人一笑,眼波荡开,身侧忽然腾起一股黑烟,将知府死死围住。
接着,杀猪般的惨叫声便从黑烟中心传出。
待细细看去,那烟却不是烟,而是成百上千的毒魇蝶,顷刻间便将知府全身上下的血脂油膏咬尽,只余白骨。
美娇娘饕足后摇身一变,却成了一个身材小巧的童子:
黑衣赤足,雪发三千,背负蝶衣,颊生碎鳞,眉眼玲珑,口若含朱。头顶纤纤蝶角,眼尾朱砂勾勒,顾盼生姿酥人骨,笑里藏刀未有情。
原来那美人并非常人,而是鬼童子所化,奉后土神君之命为民除害。如今功德圆满,便被允许以人身栖居人间,不必再回地狱历劫受苦。
知府已除,百姓安居乐业。鬼童子又化回那美娇娘,在潭州城采药行医为生。
可时间一久,潭州人却露出了他们的丑恶面目——
城中男人见鬼童子姿色倾城,又无依无靠,竟渐渐生了淫心色胆。
一开始,还是在她问诊时不规不矩,揩她面颊,拧她肌肤。见她忍气吞声不敢反抗,便愈来愈大胆,夜入她的陋室强迫承欢。
女人们则妒火中烧,以“□□”之名欺她,辱她,用火炭烫坏她的面容,持利剪剪断她的青丝。
人都是健忘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知府在时,人人都恨知府;知府诛灭,人人却都成了知府。
有过之而无不及。
鬼童子终于忍无可忍,现出原形,纵魇蝶大开杀戒,所过之处寸草不留。黑瘴般的蝶群笼罩潭州城上空三日三夜,城中男女老少皆作骷髅白骨,无一人生还。
惨案惊动了整个临鸢,当朝皇帝立即命秋月门出兵前往潭州城,镇压鬼童子。数以千计的修士与魇蝶血战,却无法近身分毫。
所幸后土神君神力天降,鬼童子才得以被仙门缉拿归案,就地正法。
“啪!”
冥府笑笑生一拍惊堂木,叹道:
“正所谓——赎罪反成罪,救人自难安。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
“好!”
“精彩!再来一段!”
酒客掌声雷动,纷纷吆喝着要笑笑生继续说下去,却只闻琵琶声嘈嘈切切,竹帘后再无声音。
“门主只顾着听书了,菜都没吃几口。”
顾千朋起身给花离夹菜,无意间与其指尖相触,竟是冰凉。
“怎么了,门主?”忍不住将他的指尖裹在掌心里,关切道,“手好凉呢。”
“无碍。”花离的反应好似噩梦初醒,“倒些酒给我罢。”
顾千朋便提起酒壶,在自己和花离的杯中各倾了半盏。
花离举杯一饮而尽,又拎过酒壶倒了满满一盏。
顾千朋诧异:“门主,这雪逢春烈得很。”
“我知道。”
雪逢春,是北地最著名的烈酿。酒如其名,口感宛如寒风中的一把烈火,能消融霜雪,催开百花,如雪中逢春。
花离只觉得喉咙里似是有刀子划过,头也跟着晕了起来,却仍要拎壶去倒第三盏。
顾千朋按住他的手。
“放开。”
“门主,不能再喝了。”
“放开……”花离斥他,声音却是绵软的,毫无威慑力,“你一个小孩子……管我做甚么……”
顾千朋强行掰开他的指节,将酒壶夺走。
花离终归是不胜酒力,趴伏在了桌案上。
头顶一盏锦缎八角灯,鹅黄的光如琼浆玉露倾泻在他发间。
凤凰眼纱略有些松散,露出仿佛美玉琢成的细窄鼻梁,和一小片染了薄红的脸。
顾千朋很想趁机将那轻薄的云雾绡扯落,一窥他眼纱之下从不曾示人的大好风光。
可伸出去的手,却因心底生出的喜欢而变得胆怯,只敢小心翼翼抚在那丝缎般的乌发上。
“嗯……”
花离捉住他的手,染了醉意的嗓音惹人心乱。
“门主,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顾千朋将手抽出来,起身去找小二结账。
待结完账,发现门主趁他不在,居然又倚在座上倾壶把盏。
烈酒催人热。门主领口的扣子已被解开了大半,朝凤门传统的羽衣也半褪在肩头,雪白体羽与斑斓尾羽凌乱交叠,像只落难的凤凰。
胸前瑞雪灯斜照,眸底桃花酒半醺。
顾千朋劈手夺过杯盏,将里面剩的半盏残酒仰头见底。
“还给我……”花离抗议,声音却软。
顾千朋不容他反抗,背起他便出了水月轩。
门外夜风寒凉,花离觉得冷,便贴紧了他,轻唤着他的名:
“顾之……”
“……”
“顾之……”
顾千朋默不作声赶路。
“怎的不理我?”花离将手指伸进他微卷的发丝,“生气了?”
“明明就喝不了烈酒,竟还不听劝,一口气灌下了大半壶雪逢春,”顾千朋的语气明显不悦,“逞什么强呢?”
“你这孩子……我不数落你,你倒还数落起我来……”花离发出断续的抗议,“哼,无法无天……”
原以为顾千朋会像从前一样,立即炸了毛同他争辩。
可话音落了半晌,仍不见少年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这孩子,今天到底怎么了?
“陛下?”
忍不住又试探了一次,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花离只好柔声安抚他:“好了好了……别生气嘛……”
此时的门主不似前辈,倒像个做错了事,朝他撒娇讨饶的孩子。
为了避开人群,顾千朋拐进一条幽深小巷。黑暗是夜的襁褓,温柔包裹在二人身上。
“门主不是会纵容自己任性醉酒的人。”他认真道,“今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心里很难过吧。”
“胡说……我难过甚么?”
“门主在为鬼童子的遭遇而难过。”
“嗯……”花离含糊其辞,“我不爱听这样的故事。”
顾千朋没有立即接话,眸色深沉地走向小巷的尽头。
“顾之。”
“什么事?”
“无事,就是想叫叫你。”花离浅笑,在黑暗中环上他的颈,“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你的名真好听。”
从水月轩到朝凤门不过几条街,顾千朋背着他,在王城的小巷子里绕来绕去,仿佛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今晚的夜色很好。”花离道。
“嗯。”
“你累吗?”
“不累。”
“放我下来罢,你的伤还没好透。”
“好透了。”
顾千朋心里有很多话,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好。
心底涌出的是最滚烫的情愫,到达嘴边时,反而成了最简短的词汇。
夜色如酒,人也如酒,生生惹醉了他这个清醒的人。
“门主,前面就是朝凤门了。”
“好,有劳你。我自己上去吧。”花离从他背上下来,独自朝台阶走去。
“门主!”顾千朋突然喊道。
“何事?”花离在阶上回眸。
“我可以……加入朝凤门吗?”
压抑了一路的情愫在顷刻间爆发,他几乎是语无伦次的:
“我、我知道门主的考核很严格……但下次再见面时,我会用实力证明,我有资格拿到那条眼纱的!
“我想……永远陪在门主身边。”
花离怔住了。
意气风发的少年立于阶前,身后是临鸢的万家灯火。
“好啊,”他的眼睛有些潮湿,“一言为定。”
“多谢门主,我必不负厚望!”
顾千朋冲他一抱拳,转身踏入灯火之中。
花离望着少年的背影,思绪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果然是醉了吗……
不然,为何心跳地这样快呢?
铜雀台副本到这里就结束啦~谢谢大家的陪伴[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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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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