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不敢再看,立刻收敛心神,快步穿过长长的宫道,去寻禁军统领赵铮。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沈阙池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并未立刻落下。
他目光扫过殿门的方向,确认南枝已经离开,紧绷的唇角才几不可察地、真正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意很浅,带着点轻松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愉悦?快得如同错觉,转瞬便敛去,重新覆上惯常的淡漠。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份“刺眼”的国书上。
南蛮明珠公主……和亲……
指尖在“明珠公主”四个字上轻轻划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他沈阙池的婚姻,从来就不该是棋盘上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
找到赵铮时,这位不苟言笑的统领正在校场边看着一队新兵操练。
听完南枝传达的圣谕,赵铮那张英俊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只干脆利落地抱拳:“末将领旨。西南边报详录就在枢密院归档处,末将即刻去取。鸿胪寺的文书……”
他顿了顿,看向南枝,“南将军需亲自去鸿胪寺一趟,那边早有准备,主簿应已整理妥当。”
“早有准备?”南枝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赵铮点了点头,声音平稳无波:“李尚书进宫面圣之前,已先行派人知会了鸿胪寺,言明南蛮使团携明珠公主已在路上,令他们按规制先行准备接待及安置的一应文书章程,以备陛下垂询。”
“李尚书……果然想得周到。”
南枝低声应了一句,心头那点莫名的烦闷感又浮了上来。
这老狐狸,真是步步为营,连文书都提前备好了,这是生怕陛下忘了这茬?
“职责所在。”赵铮言简意赅,随即转身,步伐沉稳地朝枢密院方向走去,玄甲摩擦发出规律而冷硬的声响。
南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绪,转向鸿胪寺衙署的方向。
鸿胪寺衙署内弥漫着墨香与陈旧卷宗的气息。
听闻是御前传旨,当值的鸿胪寺主簿立刻捧出一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脸上带着点“终于派上用场”的轻松。
“南将军,文书都在此了。”主簿恭敬地打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卷卷宗,“李尚书听说到有这事的时候,便知会了,让按规制先备着。这不,人还没到,章程倒是齐活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日常办公的熟稔,并无多少紧张。
南枝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卷宗封面:
《南蛮明珠公主入京行程及迎迓仪注》
《明珠公主驻跸馆驿规制及用度详单》
《公主在京期间朝觐、游历及学习章程草案》
《随行人员安置及护卫章程》
《备选联姻议亲流程预案(密)》
看到最后那份刺眼的“密”字卷宗,南枝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这份被单独放在最下方,南枝的手指刚触到那冰凉的封面,主簿便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大家都懂”的意味补充道:
“这个嘛……也是按老规矩预备下的,以防万一。毕竟李尚书提过一嘴‘和亲’的可能,咱们鸿胪寺总不能啥都没准备,让人挑了礼数去不是?”
言下之意,备是备了,但也就是个“以防万一”的流程性文件,并非板上钉钉。
南枝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莫名又轻了些,他合上匣子:“有劳主簿。”
当南枝抱着木匣,与取来西南边军详报的赵铮一同回到御书房时,沈阙池刚批完一份冗长的奏折,正捏着眉心,朱笔随意搁在笔山上,墨迹未干。
御案一角还摊着几份待阅的折子,看着像各地报上来的秋收粮税。
“陛下,西南边军详报及鸿胪寺文书已取到。”赵铮沉声禀报,将密函放在那堆粮税折子旁边。
南枝也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放在密函旁侧。
那匣子一放稳,他感觉自己的肩膀都轻了二两。
沈阙池“嗯”了一声,目光先扫过密函,然后才落到那紫檀木匣上。
他没急着看,反而端起旁边南枝之前倒的那杯茶——已经半凉了,他竟也不嫌弃,慢悠悠啜了一口,才伸手打开匣盖。
里面卷宗整整齐齐,排面十足。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南枝脸上,像是随口问了句:“鸿胪寺那边,没抱怨吧?让他们临时准备这些。”
南枝一愣,如实道:“回陛下,主簿说李尚书早已吩咐过,他们只是按规制整理出来,并未费太多周章。”
“呵,他倒是勤快。”沈阙池轻笑一声,听不出褒贬。
他这才伸手,像是处理一件寻常公务般,先抽出了最上面那份《明珠公主驻跸馆驿规制及用度详单》。
他看得很快,手指在纸页上滑过,眼神像是在看一份寻常的采购清单。
“撷芳苑……地方还行,离御花园近,清静。”沈阙池像是自言自语,“日供岭南荔枝三斤?啧,”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点对下面人小题大做的不以为然。
“八百里加急就为几颗果子?尚食局那帮人也是闲的。撤了撤了,换成应季的瓜果,多备些蜜饯果子,小姑娘家大概爱吃甜的。”
他直接拿起朱笔,在“荔枝”那项上划了一道杠。
看到“蜀锦妆花缎四季常服各十二套”时,沈阙池挑了挑眉,手指点着那个数字:“十二套?鸿胪寺是觉得朕的国库银子多得没处花了,还是觉得那公主一天换三套衣裳?”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点调侃,“减半吧。按郡主份例预备就成,面子给足,里子嘛,意思到了就行。”说着,又在数字旁批了个“减半”。
接着,他拿起那份《公主在京期间朝觐、游历及学习章程草案》。
看到“讲习中原经史礼仪”时,他直接翻了过去,显然对这个安排兴趣缺缺。
“游历还行,”他指尖划过“皇家园林”、“礼乐教坊”等条目,“太学就别去了,省得翰林院那帮老学究又要上折子说‘有碍观瞻’。礼乐教坊看看歌舞就挺好。”
沈阙池将草案丢回匣子里,“丢给礼部再议议,别整太复杂,这方面他们比鸿胪寺清楚,小姑娘家开开眼界就得了。”
最后,他的手指落到了那份标着“密”字的《备选联姻议亲流程预案》上,南枝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阙池捏着那份卷宗,却没立刻打开。
他侧过身,看向侍立一旁的南枝和赵铮,脸上带着点玩味,更像是在闲聊:“你们瞧瞧,鸿胪寺这帮人,是不是太尽责了点?人还在半道上呢,连怎么‘嫁’、怎么‘娶’的章程都替朕琢磨好了?”
他晃了晃那卷宗,语气轻松,“李侯章那老家伙,想得倒挺远。”
赵铮依旧面无表情:“回陛下,鸿胪寺职责所在,凡事预则立。李尚书亦是虑事周全。”
“周全?”沈阙池哼笑一声,手指在那“密”字上弹了一下,“朕看是多此一举。”
他终于解开了系带,展开卷宗,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繁琐的“纳采”、“问名”步骤,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在看一份无关紧要的旧档。
看了不到两页,他就意兴阑珊地合上了。
“行了,知道了。”他随手将那份“密”卷丢回匣子里,动作随意得像在丢一张废纸。
“人来了,按规制好好招待便是。四方馆撷芳苑收拾干净点,该给的面子给足,别让人说我们大衍小气。至于其他的……”
他顿了顿,指尖在紫檀木案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粮税折子,语气更显平常,“等见了人再说。一个小丫头片子,值当这么兴师动众?眼下秋税收缴才是正经。”
沈阙池重新拿起朱笔,蘸了蘸墨,语气恢复了处理日常公务的平淡:“赵铮,西南边报朕稍后看。南枝,把这匣子搬走,找个地方收着。哦,对了,”他像是刚想起来,对南枝补充道,“跟尚食局说清楚,荔枝免了,蜜饯果子多备些,要酸甜可口的,你看着来就行。”
“臣遵旨!”南枝和赵铮同时应道。
南枝上前抱起那个沉重的紫檀木匣,这次感觉似乎没那么压手了。
陛下这态度……好像压根没把所谓的“和亲”太当回事?
鸿胪寺准备得再周全,李尚书想得再深远,在陛下眼里,似乎就是一场需要按规矩招待的“外宾来访”,甚至还有点嫌下面人小题大做、准备得太隆重了?
他抱着匣子躬身退出御书房,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廊下当值的小太监见他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华贵的匣子。
南枝没理会,心里却莫名轻松了不少。
他快步离开,想着得赶紧把这“碍眼”的匣子找个地方塞起来。
至于尚食局的蜜饯果子……嗯,回头提醒他们多备点山楂糕吧,酸甜开胃,小丫头应该喜欢。
这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其中那点微妙的……放松。
御书房内,沈阙池重新执笔批阅奏折,仿佛刚才那场关于怎么招待南蛮公主的讨论,不过是处理了一桩寻常的、甚至有点琐碎的公务。
熏香袅袅,阳光静谧,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那份被推到角落的“密”字卷宗,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件暂时被主人遗忘的、无关紧要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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