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叶蔓延之间,困着一个人。
梁郁于近在咫尺的距离中看向他,愕然不语。
男人身形消瘦、鬓发斑白,端正温和的五官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
邢秀山。
他怎么会在这?
这又隐藏着什么阴谋?
梁郁顿时提起万分的警惕,想要提刀。
却发现不知何时,手里握着的武器不见了踪影。
梁郁环顾四周,他仍旧攀在树母繁茂的枝冠上。
头上依然被淡青色的雾气覆盖,周身环绕着密密匝匝的树叶。
除了眼前,原本叶脉苞笼间的晶核换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旁的,没有什么不同。
梁郁回过视线。
突然,对上了一双睁开了的眼睛。
浑浊、迷蒙,此刻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自己。
梁郁心中警铃大作,紧了紧拳头,正要抬手——
“梁……先生……?”
邢秀山缓缓张开嘴,声音哑得出奇。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讲过话了,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嗫嚅了很久。
他的目光莫名复杂,在梁郁脸上来回来去地打量,最后定格于那双黑色的眼睛。
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和犹疑,但眼底却充斥着一丝隐忍的欣喜。
梁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眼前的邢秀山,无论是神色气质还是行为态度都诡异至极。
梁郁很少对什么望而却步,此刻却不禁想要后退两步,拉开自己和他的距离。
可邢秀山的下一句,却让梁郁身形一顿。
“是您……吗……?”
“您……”他微微开口,声音颤颤:“您……回来……了……是吗?”
梁郁面上不动如山,心中的不可置信却愈演愈烈。
眼前的这个邢秀山,狼狈虚弱,但是清醒理智。
他的称呼自己为“梁先生”,他说着“您”,他认识自己,甚至尊敬自己。
梁郁看着眼前被困在藤叶枝干之间的人,摩挲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手掌心。
晶核不见的瞬间,刀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出现的邢秀山被他原本最憧憬痴迷的树母牢牢禁锢……
一个无比大胆又悲哀的想法在梁郁脑海中呼之欲出。
他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半晌,淡淡说:“蓝塔之心不死。”
邢秀山浑浊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他浑身都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抖动从他的身体传到捆于四周的枝叶上,发出阵阵轻响。
他太过激动,眼眶瞬间红了。
可过于干涩的眼睛殷不出半点湿润,浓烈的情绪只能从他染上了呜咽的声音中窥得一二。
干裂的嘴唇开合,声音虚弱但坚定:“人类……意志永存。”
操。
梁郁想:操。
其实,一直以来,梁郁都不讲脏话。
倒也上升不到素质教养,他单纯觉得没什么用。
解决不了问题,还费心费力。
所以,在基地的时候,每次听到唐琢他们偶尔爆出的粗口,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从不试图理解,也懒得与谁共情。
可就在这一时这一刻,就在邢秀山接下后半句话的这个瞬间。
梁郁除了大骂一声,想不到任何办法来宣泄喷薄欲出却梗于心间的情绪。
眼前的人,是邢秀山。
妈的,这个人是邢秀山。
不是理想城中一呼百应的邢先生。
不是高台之上沉溺永生的邢城主。
他就只是邢秀山。
在那座幽深的地牢里,在他写完了满墙满壁的痛呼和求救之后,他被从躯壳中剥离,意识困囿在树母的晶核中,哀咽了十余年。
树母从未战胜过他。
可他至今没有获得解脱。
梁郁几乎是下意识想到唐琢。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怎么想的,但是这一瞬间他满脑子都在试想如果被唐琢知道了他会怎样。
下一瞬,大片大片陌生的记忆像倾泻的长瀑,灌入梁郁的脑海。
……
火光。
到处都熊熊燃烧的烈烈火光。
一个男人慢慢走向最中央的那棵树。
他的脚低沾了血渍,每走一步,身后便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
男人身上穿着一套优雅挺阔的深蓝制服,恰到好处的收束把腰线勾勒的淋漓尽致,两条纤长的腿从上衣下摆延伸出来,被西裤裹起来的线条漂亮而流畅。
他腰背笔挺、高挑颀长,通身齐整体面,手上却抱了一团随意裹起、糟糟乱乱的衣物。
那是一件与他身上所穿制服制式一致的长款大衣,肩章上隐隐熠熠着一组精致的烫金盘纹,华美异常。
细细观察,还能看到那团衣服微不可查地颤动着。
男人来到树下,抬起头。
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烈呛人的气味,那原本交错纵横根系已经萎缩断裂,狼狈散落在四周。
巨大的树干上遍布焦痕,表皮皲落,露出灰白色的纤维。
繁叶凋败,了无生机。
男人神色淡淡,静静看着虽然树冠之上已经微弱的青色光芒,无声与它对峙。
最后,树先打破平静。
「你是谁?」
男人的声线悠扬动听,却冷淡平静:“你不是树?”
明明是问句,他的语气却异常笃定。
「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树!我不是!我不是树!」
“树”的声音骤然激动起来。
它不断地重复着“不是”,语气之中尽是焦急、委屈与慌乱。
「我不是树!」
「我是谁?是谁来着?」
男人眼神中闪过疑色:“人类?”
“树”的自语一滞,旋即爆发出更大声音:「是!」
「我是人!」
男人被它的喊叫震得侧了侧头,倏尔想到几年前长洲基地上报的地质勘探队殉难事故。
那份调查报告现在还留存在蓝塔档案室中。
男人看过,结尾写明了无人生还。
“树”还在激动的述说。
男人平静地打断:“你叫什么?”
「我——」“树”的声音一滞,忽而仿佛卸去了所有力气,「我不记得了……」
「我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直沉睡,醒不过来。」
「就在刚刚,那个压在我头顶的东西突然不见了,我从一片黑暗里挣扎出来,就看到了你……」
“树”似乎不愿回忆,也想不起来。
它消沉了片刻,忽然看着眼前的男人,复又燃起希冀:「但我真的是人类!求求你,救救我。」
“我救不了你。”男人将手上的那团衣服往上抱了抱,声音平淡得残忍,“你已经被融在这棵树的晶核里了。”
树被大火重创,原本的主体被削弱,所以“树”的意识才能苏醒。
但也就是这样了。
如果“树”记得它的名字,男人可以把它最后的消息带给它的亲友。
可惜,它连名字也遗失了。
“树”安静了下来。
男人怀里抱着的衣服拱动了两下,华丽的肩章一抬一落,边上的领口中冒出一搓细软的灰毛。
一片静谧中,这点微小动静格外显眼,“树”被吸引了注意。
它仔细看了很久,终于看清——那是一只尖尖的耳朵。
“树”突然想到了什么,半晌,它再次开口:「那你能……帮我解脱吗?」
“可以,但你要等。”
「等什么?」
男人看了看怀里那团“大衣”,眉毛微不可查地一蹙,想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我的刀丢了,只有那把刀可以击碎晶核。”
晶核碎裂的瞬间,“树”的意识会和树,一起湮灭。
“你要等我找回我的刀。”
「好。」
话音落,男人迈开长腿,转身就要离开。
“树”又突然出声:「等一下。」
男人脚步一停,回头看它。
「她的家在山的北面。」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树”的意思,直到“树”继续说道,「那里有一条裂谷,谷中是片石林,狼群就栖息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
「那些狼……曾是我的朋友。」
男人听着“树”微微发颤的声音,沉吟片刻:“我会把她送回去的。”
「谢谢。」“树”真诚地,为了所有的一切,向男人致谢,「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男人很久没有说话,“树”以为他不会告诉自己了。
“我姓梁。”
清丽悦耳的嗓音响起,“树”看着他,欣喜地说:「梁先生,我等您回来。」
“嗯。”
男人敛下眉眼,纤长的睫毛挡住了双眸,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半晌,他薄唇轻启,平静开口:“树没有死,等它恢复过来,你就会被重新压制,甚至彻底迷失。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遗憾或者信仰,就依仗着它撑下去。”
“撑到我回来。”
“至少,作为人类死去。”
人之所以为人,独立意识始终存续着。
哪怕,到生命消逝的尽头。
……
“您……让我……撑……下去……”邢秀山一字一句,费力地说着,“我……做到了……”
“我一直……在……等您……”
他静静盯着梁郁的脸,艰难却还是问道:“那个……小……家伙,回……回家了……吗……”
梁郁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归拢的记忆散碎无比,来自邢秀山,而不是梁郁。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形、脸蛋,梁郁几乎以为那是别人的故事。
既无前因,也无后果。
梁郁既不知道曾经的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清楚自己离开后去了何处。
失去过往的人在裂缝中窥伺,东拉西扯,试图拼凑记忆。
唯一能猜出的事情就是当年他怀里抱着的小狼崽长成了如今的狼后。
可就连她,也被重新抓回了这个地狱。
梁郁回视着邢秀山的眼睛:“对不起。”
“不……是……您的……错……”邢秀山努力转动僵硬的脖子,摇了摇头,“我也很……感激……”
“您……能回来……我……真的……已经很……感激……”
他的话断断续续,吸一口气都说不到结尾。
但梁郁还是从他的语气和眼神中看出来一丝希冀和迟疑。
邢秀山满怀期待和给别人带来麻烦的歉疚,犹豫片刻,还是问了。
“您……找到……刀……了吗?”
梁郁点点头:“找到了,所以我才能见到你。”
刀是狼王带给他的,虽然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这把刀会遗失,也不知道怎么落到了鸣狼那里。
失去的记忆里掩埋了太多东西,这是梁郁要去探究的。
可对于邢秀山来说,刀回来了,其他都不重要了。
梁郁庆幸,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有食言,至少邢秀山等到了。
“我要……现在杀了你吗?”梁郁难得的,有一丝迟疑。
刀击碎晶核,他进入了树母的意识。
现在,树母也好,邢秀山也好,只要他动手,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杀死。
但他就是……迟疑了。
明明邢秀山无论如何都出不去了。
明明死亡就是最好的结局。
可他就是……
“你要不要再见见唐琢?”他就在外面,就在树下。
“唐……琢……”邢秀山看向梁郁的眼中瞳孔一缩,像是忽然打起了某种精神,然而很快便如流沙逝于指尖,消散了,“是谁……”
梁郁身侧的手握了握,垂下眼睛。
是啊,他早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是……家人吗……”
梁郁刚想说什么,邢秀山却没等他回答:“不了。”
“不……见了……”
“谁……都……不知道……”他看着梁郁的眼睛,眼中痛与期望杂糅,“我……希望……谁都……不……”
邢秀山的话说的颠倒模糊,但是梁郁听懂了。
他希望谁都不知道“邢秀山还活着,然后又死去了”。
他想要十数年的苦难折磨永远被掩埋在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长弦寸断,割破一个人的手指就够了,阵阵余音不应该永远缠绕在活着的人心里。
“好。”
梁郁的声音轻轻的。
他慢慢抬起手,穿过枝叶藤绕的缝隙,覆在邢秀山的脖子上。
五根修长的手指渐渐收紧。
邢秀山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了,衰败的脸色由苍白变为通红,最后胀成了青紫。
他发不出半点声音,意识也在渐渐消散。
梁郁将全部的力气集聚掌间。
发力的最后一刻,他看到邢秀山的嘴唇动了动。
他用口型唤了一声“梁先生”,然后说了两个字。
梁郁仔细地分辨了片刻。
然后,轻轻勾起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黑暗来临之前,邢秀山在清朗明艳的笑容里,看到梁郁回了他一句。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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