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路行至海边，合力将藏起的救生艇推入海中，奋力向外划去。
连霍华德都拿起了船桨，帮着划船。
今日天空中依旧积着厚厚的云层，稀薄的雾气飘荡在海面上，几乎没有风，海浪也较为平和。
史密斯不时指导着他们划船的姿势。
“不要乱用力，跟着我的节奏，将力气用到一处……”
有史密斯的指导，船很快就划出去了很远。
沈凝再回头望去，稀薄的雾气在远处汇聚成了白色的幕布，将整个海岸线遮住。
陆地消失了。
大海握住了他们。
“好了，我们休息一下吧。”史密斯放下木浆，对他们说道。
奋力划了不知多久，大家的体力也基本耗尽了。
沈凝靠在船边，抿了抿从船上储水桶中舀起来的水。
史密斯和高寒正在研究怎么用布料收集空气中的薄雾冷凝成的水珠。
淡水永远是海上求生最重要的物资。
霍华德和管家远远坐在床尾，丝毫没有与其他人交互的意思。
沈凝抿了两口水后，看了一眼霍华德。
今天的霍华德总感觉有些奇怪，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总是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之前，哪怕他没有看霍华德，只要他们两个在同一个空间内，他总能感觉到如芒刺在背的目光。
今天却没有。
霍华德一次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注视过他。
也许是沈凝瞥过去的目光太过明显，霍华德忽然转头迎上沈凝的目光。
那湛蓝色的、如海一般的双眸捕捉到了沈凝的视线，霍华德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沈凝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视线，看向四周。
四周失去了参照物只剩下了茫茫的白色与水色。
现在他们没有划船，船却在被海波推动，向着某个方向漂流。
没人去问这个方向是否正确，也没人去问他们究竟要去向何处。
凯瑟琳、塞西莉亚和丽娜缩在一起，她们身上盖着从房子里带出来的布料。
海上的压抑和寂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丽娜率先开口：“两位……姐姐，你们之前搭船去新大陆是要做什么呢？”
凯瑟琳看了一眼塞西莉亚，然后才看向丽娜。
“塞西是接到邀请去那边参加宴会和度假，我是去帮父亲打理家业。”
丽娜的嘴张成了“O”型，她来了精神，直起身凑到凯瑟琳身边。
“哇！打理家业！凯瑟琳姐姐这么厉害吗？我好少见到能打理家业的女性。”
“我之前在雇主家做女佣的时候，还听老爷说什么‘女人只需要找个有家资的绅士嫁了’就好之类的话……”
塞西莉亚眼神暗了暗，不由得缩了下身体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凯瑟琳摸了摸塞西的肩膀，安抚地道：“塞西……没事的。”
丽娜僵了下，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又看了眼塞西莉亚。
哪怕经过这几天的曲折，塞西莉亚的金发已然蓬松凌乱，但这一切都只是给她增添了一些惹人怜爱的感觉。
塞西莉亚身上有那种让丽娜感到熟悉的气质——那种生活在白色围栏后宽敞高大房间里，将柔软与美丽当做自己全部价值的那种人才会有的气质。
“呃，我不是故意的……塞西莉亚小姐。”
丽娜下意识带上了尊称。
“没关系的，丽娜。”塞西莉亚伸手挽了下耳边的金发，苦笑了一声。
“至少我现在不用穿那些勒死人的束胸去参加那些讨厌的沙龙和宴会了。”
“那我的父亲要倒霉了，”凯瑟琳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她那边，“他总说自己不需要女儿的帮助，现在女儿真的帮不了他了，期望他的生意能够顺利吧。”
“丽娜呢？”
三人很快熟悉起来，在一旁默默听着的沈凝也了解了一些。
凯瑟琳和塞西莉亚自幼就相识，本来凯瑟琳只是塞西莉亚的女伴，类似伴读的角色。
可近些年风云突变，自那场惨烈的大战结束后，旧贵族的影响力越发削弱。
塞西莉亚的家族也越发破落，乃至于她的父亲想让她嫁给新大陆的一位资本家，用贵族的头衔换取实实在在的资本。
反倒是凯瑟琳的父亲抓住机会大发横财，资产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我一直跟父亲说旧大陆已经没什么期望了，战后一切已经被瓜分完毕。”
“而且……那样的战争能来一次，难道就没有下一次吗？”
“多多少少能够感觉到吧，那只是暂时的休战，仇恨如火焰一样一直死灰中燃烧，迟早还会有一场烧遍旧大陆的大火。”
“在那之前，我必须帮父亲在新大陆这艘方舟上买下一个上等舱的好位置。”
说起商业和新旧大陆的形势，凯瑟琳就开始滔滔不绝。
就连在布置防水布的船长史密斯都频频回头看向她。
布置好用防水布收集凝结的水汽后，高寒走回来在沈凝的身边坐下。
短暂的交流后，救生艇上又陷入了寂静中。
史密斯船长又在拿着一根木棍和细线干着什么，似乎是想要组装成一根鱼竿。
“我们会被洋流带到哪里去？”塞西莉亚凑到凯瑟琳的耳边，小声问着。
尽管她压低了声音，但这艘救生艇就这么大，其他人还是都听得清清楚楚。
凯瑟琳揉了揉她的头发。
“没事的，会没事的，也许很快我们就能看到另一座岛了。”
在这片白茫茫的雾气中，时间的概念渐渐模糊了。
为了节省食物，哪怕饥饿也只能忍耐。
一开始饥饿的感觉确实折磨，但饿过头了，反而好受多了。
海浪的声音来来去去、永不停歇，在困倦、疲惫和饥饿中，沈凝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四周仍旧是一片白茫。
雾气似乎比之前浓了些？
沈凝只觉得身体酸痛，他换了个姿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肢体。
沈凝侧头看了眼高寒，发现他正闭着眼，似乎还在睡。
史密斯坐在船头抱着鱼竿，头垂下，好像也在睡。
丽娜呼吸平稳，睡得香甜。
反倒是塞西莉亚和凯瑟琳还醒着，空中传来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凯瑟琳，如果……我是说如果，真遇到危险，你不要管我。”
“从小到大，都是你保护我、为我出头，我真的……我真的太依赖你了，也一直拖你的后腿。”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不要这么说。”
凯瑟琳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塞西你很温柔，小时候要不是你跟爵士说要留下我做女伴，我根本不可能跟着你一起上课、一起读书。”
“塞西……”凯瑟琳的手指抚上塞西莉亚的脸颊，“是你让我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你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
“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下，我绝不会放弃你，我绝不会离开你。”
“没事的，我们真的会没事的。”
很快，那边传来塞西莉亚压抑的哽咽声。
“可是……要不是我，你根本不会遇见这些。”
“我之前不想去新大陆，你就一直留在旧大陆陪我，放弃了很多次去新大陆的机会。”
“这次你去新大陆，虽然说是接管那边的产业，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陪我。”
“要是我再坚强一些直接拒绝父亲就好了……”
“要是我再勇敢一些，之前就接受你的邀请前往新大陆就好了……”
茫茫的雾气中，沈凝听到凯瑟琳的又一声叹息。
“我的塞西莉亚真是个傻瓜。”
“这都与你无关啊。”
“要是说勇敢和坚强，现在的塞西莉亚也很勇敢和坚强。”
“塞西莉亚，答应我，接下来无论遇见什么，哪怕是为了我，都要一直坚强和勇敢下去……”
沈凝无意偷听她们的对话，可救生艇实在太小了，他还是将这段对话全部听到了。
不得不说，沈凝有些羡慕她们之间的感情。
两人都深陷绝境，这无疑是不幸的。
可是，在这样的绝境中，身边有个能够完全信任的人互相依靠，却又是幸运的。
沈凝动了动僵硬的脖颈，余光瞥到了旁边的高寒，他动作一顿，转头看向高寒。
高寒正静静凝视着他，不知他何时醒的，又醒了多久。
沈凝被他看得有些奇怪，他尽量压低声音。
“怎么了吗？”
高寒伸手轻轻悬在沈凝的脸侧，指尖试探地向前。
沈凝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怎么？”沈凝蹙眉，不解地看着高寒。
高寒笑了笑，他伸手向前，指尖触到了沈凝的脸颊。
“凝，不需要坚强和勇敢。”
“再多依赖我一些吧。”
沈凝只觉得脸颊上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紧接着那点冰凉转化成了热意，从他的脸颊一路向脖颈蔓延。
“你在……”沈凝拍开高寒的手，“你在做什么？”
“你……”
高寒到是不在意被拍开手，他笑着看着沈凝。
“可惜我已经开始工作了，如果我能在旧大陆和凝一起上学多好。”
“如果能早一些认识凝，早一些告诉凝我会站在你这边……”
“凝会不会也像塞西依赖凯瑟琳那样，依赖我呢？”
沈凝的瞳孔微微颤动，他制止自己去想那样的可能。
可越是制止，越忍不住去想。
高寒身形修长、相貌英俊不凡，他在新大陆工作，想必家室不差才能支撑起他离开旧大陆。
这样的人，在同样翻涌着暗潮的校园里，也必定是学生的核心，是被老师寄予厚望的才俊。
如果有这样的人做自己朋友、学长，在学校里引导他、爱护他，站在他的身边……
想必自己也不必……如此孤独。
涌动的雾气带着大海的咸涩，那些咸涩的气息从鼻腔上涌到眼眶，让沈凝控制不住又涌出了泪水。
“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不可能。”
沈凝重复了两遍，好似这样就能将那种妄想消灭。
高寒向他这边靠了过来，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凝，是个傻瓜。”
“只要你想，一切都有可能。”
高寒俯身贴近沈凝，他如弓一般弧线优美的唇近在咫尺。
那一瞬间，沈凝甚至以为高寒会舔他的眼珠。
“向我祈求吧，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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