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织得密，六月的午后热得像打翻了的糖浆，空气稠得能黏住羽毛。宋家老宅后园，是难得的荫凉之地。一架上好的紫藤，不知攀爬了多少年岁，虬枝盘结，遮天蔽日地覆盖着整片空地。藤蔓上垂挂下一串串、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瀑布般流淌着。风吹过，那些细密如蝶翅的小花瓣就飘飘摇摇地落下来，空气里氤氲开一种特殊的、甜丝丝的，又带着点泥土清气的香气。
两个六岁的小豆丁就在这紫色的穹顶底下玩。一个高些，骨架初现颀长的轮廓，穿着蓝色小背心和短裤，露着藕节似的胳膊腿儿，正埋着头，用小木棍在湿润的泥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飞船航道图"。他叫宋延。另一个矮一些，白皙精致得像橱窗里的瓷娃娃，穿着白色的棉质小翻领衫和小卡其短裤，抱着个洗得发亮的红苹果，咬一口，甜得眼睛都眯起来，嘴角沾着亮晶晶的苹果汁。他是林渝。
"小渝，"宋延丢掉小棍子，凑了过来，挨着林渝坐下，黑亮的眼珠直直盯着他手里的大半只苹果，"甜吗？"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林渝的嘴角，沾着果汁的地方亮亮的。
林渝用力地点点头，把苹果往宋延那边递了递："延延哥哥吃！"
宋延没接苹果，却凑得更近了些。他的小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难题。园子里只有风吹过紫藤叶片发出的簌簌轻响，还有远方飘来的、模糊的蝉鸣。那份安静，因为两个孩子的专注，被无限放大了。林渝有些疑惑地看着宋延突然变得"严肃"的脸。
"小渝，"宋延又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的奶气，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今天……在爸爸的大书柜里偷偷看到一本画书。"他顿了顿，小脸绷着，眼神在林渝粉嫩的唇瓣和亮晶晶的嘴角逡巡，"书上说……互相喜欢的人，是要亲亲的。"
林渝眨巴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扇。喜欢？他当然喜欢延延哥哥，是从出生开始，妈妈就告诉他这是会陪伴他一辈子、就像妈妈陪着爸爸那样的"最好最好的小伙伴"。他隐约觉得延延哥哥此刻说的"喜欢"好像和平时说的有点不一样，但这种细微的区别，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深奥了。他只捕捉到一个模糊而笃定的核心：延延哥哥说喜欢我，所以要亲亲。那……应该是的吧？他懵懵懂懂地，再次很用力地点了下头，小脸上是全然的信任和一点点好奇，圆润的眼睛清澈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玩伴，手里的苹果都忘了再咬一口。风卷起几片柔嫩的紫色花瓣，落在他们俩微微汗湿的头发上。
宋延好像得到了某种巨大的许可和鼓励，小脸上瞬间亮了一下。他不再犹豫，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林渝的肩膀上稳住自己，然后像执行一件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神圣任务一样，专注地将自己的小脸蛋凑了过去。
柔软的唇瓣，带着属于小孩子的微温、细嫩，还有林谕刚刚咬过的苹果的、新鲜清甜的汁液气息，轻轻地贴上了林渝同样柔软而湿润、还沾着苹果甜渍的嘴角。蜻蜓点水的一碰之后，宋延似乎觉得位置不对，或许那书上画得不是这样？他又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小嘴巴笨拙地挪了挪，终于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林渝红润柔软的下唇。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些永不知疲倦的蝉鸣，仿佛瞬间被紫藤的浓荫吸走，消失在遥远的地方。唯有满架的藤花在风里轻摇，落下的细小花雨带着它独特的甜香，在两个孩子静止的身影周围悄然浮动、旋转、沉降，甜腻地缠绕着他们。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变幻着光斑，投在他们紧紧挨在一起的小身体上。时间失去了尺度。一秒？十秒？还是一分钟？在童稚的世界里，这成了一次既短暂又漫长的碰触，一种奇异的、带着果香和花香的、微电流般的麻痒悸动，无声地漫延开。
是林渝最先憋不住，轻轻动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宋延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微微后撤了一点点，两对嘴唇分开了。林渝的脸颊飞上了一层淡淡的樱花粉色，一直晕染到小巧的耳朵尖。他没有看宋延，只是低着头，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自己沾了泥点子的凉鞋上，两只小手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苹果早就掉在了身旁的草地上，沾染了泥土的气息。心跳得又响又快，砰砰砰，像揣了个小小的鼓槌在胸膛里乱敲，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慌乱又带着丝丝缕缕甜意的情绪涨满了小小的胸腔。宋延也有些手足无措，脸上也泛起红晕。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舌尖尝到了一点点残留的、属于林渝的苹果汁的味道。他偷偷看了一眼林渝红透的耳根，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害羞、冲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的情绪在心底翻滚，暖暖的，又有点坐立不安。他赶紧抓起掉在地上的苹果，在衣角上蹭了蹭不存在的灰，塞回林渝手里，瓮声瓮气地打破那甜腻而尴尬的寂静："……吃、吃苹果！"
林谕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颤抖得像受惊的蝶翼，就是不肯再看宋延。只有那架沉默的紫藤花，见证了两个小男孩在懵懂夏日里的初吻。那浓郁的、甜得有些发腻的香气，成为了那一个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午后，最深刻的气息印记，烙进了他们彼此都未察觉的、生命最初的悸动里。
风轻轻吹过，藤蔓簌簌摇摆，紫色的花瓣依旧不停地飘落，像一场静默无声的花雨。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悠长而遥远，如同为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孩童间甜蜜又忐忑的秘密，拉起了一道天然的帷幕。两个孩子低着头，挨得很近很近，但谁也没再说话。心跳在胸腔里各自轰鸣，撞击着那份新鲜出炉、又懵懂难言的情愫。
直到庭院那头传来佣人阿珍婶悠长的呼唤声："小延﹣﹣小渝﹣﹣回来吃点西瓜啦﹣-!"
如同被惊动的雀鸟，两个孩子才猛地抬起头看向对方。视线相接的刹那，像是被烫到般又飞速闪开，同时"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来……来了！"宋延扬声应道，声音有点发干。
林渝没吭声，只是紧跟着站起身，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微微泛白。他把啃了一半的苹果捏在手里。
回去的路上，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在紫藤花架投下的斑驳光影里，中间隔着一小段沉默而别扭的距离。脚步踢踢踏踏，扬起微小的灰尘。宋延时不时偷偷往后瞄一眼，看到林渝一直低着头，耳朵尖那抹可爱的红晕还未完全消退。宋延的心里也像揣着个弹跳的小球，砰砰地跳着些理不清也抓不住的东西。刚才那个带着果汁甜香和泥土花香的触碰，感觉，似乎……还挺好？
小小的林渝跟在后面，走着走着，伸出空闲的那只手，迟疑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仿佛还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带着温度的、柔软的挤压感。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无法解释的混乱情绪，有一点儿想逃开，又有更多……想再凑近一点点√忒一次的奇怪冲动。这感觉……有点奇怪，但又……不讨厌？夏日的阳光热烈而坦荡，穿过茂密的紫藤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也在他们小小的背影旁，拖拽出两条安静而执拗的影子，在不规则的路径上，不时地挨近，又因走路的步调而短暂分离，终归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渐行渐近。
无人知晓的秘密就此埋藏。连同那满架的紫藤花一起，成为了漫长岁月中，第一次惊动了幼小心弦的序曲。那甜腻的香气和柔软触碰的记忆，就此深植，静待年华流转、旧日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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