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系主任办公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九月的骄阳隔绝在外。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冷气在密闭空间里循环，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迫感。
林渝坐在硬邦邦的访客椅上，后背挺得笔直。他的手指安静地交叠放在膝盖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对面，系主任陈教授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这个动作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分钟。
"林渝啊，"陈教授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打磨木头般粗糙，"你是我们今年招的最好的苗子。"他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国际奥赛金牌，高考物理满分，面试时对量子场论的理解让老周都拍案叫绝。"他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沉闷的节奏，"现在你告诉我，你要转去信息工程学院？"
办公室角落的饮水机突然"咕咚"响了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林渝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早就预料到这场谈话不会愉快，但陈教授眼中那种混合着失望和不解的目光还是像细针般刺入皮肤。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声音平稳："不是完全转专业，是双学位。物理课程我会继续修完。"
"双学位？"陈教授冷笑一声，从抽屉里抽出一沓文件摔在桌上，"你上学期的高数成绩从99掉到92，理论力学实验报告迟交两次，现在又要分散精力去学什么编程、电路？"他的食指重重戳在文件上，"你这是自毁前程！"
林渝的目光落在文件上那行红色批注上——"思路新颖但推导不够严谨"。那是上周上交的量子力学作业，他人生中第一次拿到A-。
空调的冷风扫过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他想起三天前那个深夜，宋延在电话里兴奋地描述新教练为他制定的训练计划，却在提到"运动生物力学分析"时突然卡壳，声音里透着罕见的挫败："那些数据图表看得我头疼...要是有个懂行的人帮我看看就好了..."
"陈教授，"林渝抬起眼睛，浅褐色的瞳仁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质地，"我认为物理学的未来在于交叉应用。信息工程能提供新的工具和视角，这对我的长远发展——"
"冠冕堂皇！"陈教授猛地拍桌，保温杯里的茶水剧烈晃动，"你当我是第一天当老师？"他突然压低声音，"是因为那个打篮球的小子吧？"
林渝的指尖骤然收紧，指甲陷入掌心。疼痛尖锐而清晰。
"我查过你的社交记录。"陈教授从电脑调出一张照片——上周校际友谊赛，林渝站在观众席第一排，仰头望着场上飞跃扣篮的宋延，眼神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剩那一个身影。"年轻人感情用事可以理解，但拿前途开玩笑就是愚蠢！"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林渝感到一阵燥热从脊椎窜上来，耳根发烫。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如此**地剖开，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审判。但奇怪的是，最初的羞耻感过去后，他反而平静下来。
"教授，"他缓慢地松开紧握的双手，掌心的月牙形痕迹渐渐恢复血色，"您看过狄拉克的《量子力学原理》序言吗？"
陈教授皱眉："什么？"
"'数学是工具，更是诗歌'。"林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果物理是描述世界的诗，为什么不能多掌握一种语言？宋延...只是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办公室陷入长久的沉默。陈教授的表情从愤怒变为困惑，最后定格在某种复杂的叹息上。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下周有个信息物理交叉课题的宣讲会，你去听听。"他摆摆手，"现在，出去。"
林渝起身时膝盖有些发软。推开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走廊明亮的阳光如潮水般涌来，他眯起眼睛，恍惚间看到尽头有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那人转头看到他，立刻大步流星地冲过来，186cm的身高在走廊投下长长的阴影，将林渝整个笼罩其中。
"怎么样？老顽固没为难你吧？"宋延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运动后特有的沙哑。他穿着云帆大学篮球队的红色训练服，胸口被汗水洇湿成深色，浑身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没等回答，他的手已经自然地搭上林渝的后颈，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突起的骨头。
这个动作让林渝浑身一僵。他迅速环顾四周，物理系办公室所在的走廊随时可能有老师同学经过。但宋延的手掌温暖干燥，指腹因常年打球而生出的薄茧蹭在皮肤上，触感鲜明得令人战栗。
"没事。"林渝微微侧身避开那只手，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先去吃饭。"
宋延撇撇嘴收回手，却趁林渝转身时飞快地在他后腰上捏了一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够表达不满又不会真的惹毛对方。这是他们之间持续了十几年的小把戏——从六岁那个紫藤花架下的初吻开始，宋延就热衷于用各种肢体接触试探林渝的底线，而林渝则永远假装无动于衷。
"想吃什么？"走出物理楼，热浪扑面而来，宋延眯着眼看向远处的食堂，"三食堂新开了家牛肉面，听说......"
"去信息工程学院那边。"林渝打断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课程表，"下午两点有门《数据结构》的导论课，我想旁听。"
宋延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身盯着林渝，浓黑的眉毛慢慢拧成一个结："今天？现在？"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你他妈刚跟系主任吵完架就跑去听人家课？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在宋延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林渝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宋延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像夏天的雷阵雨，但爆发时的破坏力不容小觑。
"没吵架。"林渝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陈教授同意了。"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宋延的表情瞬间从暴风雨转为晴天，眼睛瞪得圆圆的："啊？真的？那老头这么好说话？"他一把抢过课程表，"数据结构...这玩意儿难吗？要我给你补课不？我上学期刚学过！"
林渝挑眉："你？补课？"语气里的怀疑几乎凝成实质。
"喂！"宋延不服气地撞了下他的肩膀，"我编程课可是拿了B 的好吗！王教练都说我进步神速！"他得意洋洋地掏出手机，"你看，上周刚做完的投篮动作分析程序，教练组都说实用！"
林渝凑过去看那个简陋的界面，代码缩进乱七八糟，变量命名全是"aaa""bbb"这样的随意字符，但功能确实完整。他抬头看着宋延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个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家伙，为了理解那些枯燥的数据，曾经熬过多少个对着电脑抓耳挠腮的夜晚。
"嗯，"他轻轻点头，"很厉害。"
简单的三个字让宋延的笑容扩大到了夸张的程度。他一把搂住林渝的肩膀，不顾路人的目光，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带着他往信息学院的方向走："走走走！哥带你吃信工食堂去！他们那儿的红烧肉绝了！吃完饭正好上课！"
林渝被他带得踉跄几步，鼻尖蹭到宋延汗湿的衣领，那股混合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汗水味道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想挣脱，却在抬手时碰到了宋延结实的上臂肌肉——紧绷、炽热、充满生命力。一种奇异的安心感突然涌上来，让他放弃了抵抗。
信息工程学院的主楼造型现代，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食堂里人声鼎沸，与物理学院克制的学术氛围截然不同。宋延像回到主场般熟门熟路地排队打饭，甚至跟窗口阿姨聊了几句——这家伙似乎天生就有种让人喜欢的魔力，走到哪都能迅速打成一片。
"给！"宋延把餐盘推到林渝面前，红烧肉油光发亮，旁边还堆着几块金黄的炸鸡，"多吃点，你最近瘦了。"
林渝盯着那座"小山"，嘴角抽了抽："你当喂猪呢？"
"可不是嘛，"宋延嬉皮笑脸地凑近，"我家的小猪崽。"说完迅速后撤，完美躲过林渝飞来的筷子。
吵闹的食堂里，他们这桌的互动引来了几道好奇的目光。林渝注意到有女生在偷拍宋延，镜头却总是连带自己也框进去。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却被宋延一把拽回来："躲什么？吃饭！"
下午的《数据结构》课在阶梯教室进行。林渝选了靠后的位置，宋延则大咧咧地坐在他旁边，长腿伸到前排座位下面，引来前面同学不满的回头。教授是个年轻的海归，讲课风格活泼，时不时穿插些业界段子，教室里笑声不断。
"这个概念很重要，"教授敲了敲黑板，"栈是后进先出，就像叠盘子......"
宋延突然凑到林渝耳边："像不像我昨天叠的那摞碗？"他的呼吸热乎乎地喷在耳廓上，带着红烧肉的酱油味。
林渝用手肘把他顶开，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昨晚——宋延赖在他宿舍不走，吃完外卖后非要把一次性碗洗干净再叠起来，结果越叠越歪，最后"哗啦"倒了一地。当时觉得这人蠢得无可救药，现在想来，那场景倒确实像个生动的栈结构演示。
课程进行到代码演示环节，教授邀请有基础的同学上台尝试。宋延突然举手："老师！我室友想试试！"
林渝猛地转头瞪他，却见宋延一脸无辜："你不是学过Python吗？"
"那是物理计算用的脚本！"林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但教授已经热情地递来了触控笔："来来来，这位同学！"
在全班注视下走上讲台的感觉比面对陈教授还可怕。林渝的手指微微发抖，笔尖在屏幕上打滑。他写了个最简单的入栈操作，却因为紧张把push写成了puts，引来善意的哄笑。
"别紧张，"教授拍拍他的肩，"第一次都这样。"
回座位的路上，林渝看到宋延笑得前仰后合，还偷偷给他比大拇指。这个混蛋！他咬牙切齿地坐下，在笔记本上狠狠写下"宋延去死"四个字，然后画了个叉。
宋延凑过来看，不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大声了。他夺过笔，在那行字下面画了颗歪歪扭扭的爱心，又推回来。
林渝盯着那颗丑陋的爱心看了三秒，突然伸手掐住宋延的大腿肌肉——那里结实得几乎掐不动，但他还是用尽全力拧了一把。
"嗷！"宋延的惨叫被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滑稽的闷哼。
前排同学再次回头，这次的眼神已经从不满升级为"你们能不能消停点"。
下课铃响起时，林渝的笔记本上已经记了满满三页。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跟上了大部分内容，那些抽象的概念在具体案例中变得清晰可触。收拾东西时，宋延在旁边喋喋不休地"点评"教授的口音和段子，活像个职业球赛解说员。
"闭嘴。"林渝把笔记本塞进书包，"去图书馆。"
"啊？"宋延垮下脸，"我刚训练完又陪你上了一下午课，骨头都散架了......"
"那回去睡觉。"林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宋延立刻追上来："别啊！图书馆就图书馆！我正好要查资料！"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前面，转身倒退着走，脸上带着狡黠的笑，"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周末我们队跟师大打友谊赛，你来。"宋延的眼睛亮得惊人，"坐第一排。"
林渝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想起陈教授电脑上那张照片——自己仰望着宋延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明显。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有这个笨蛋还在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炫耀他的新扣篮动作。
"看情况。"他模棱两可地回答。
宋延却不依不饶："不行，必须来！王教练说要录战术分析，你坐近点好拍清楚！"他理直气壮地编着瞎话，"这可是为了我的职业发展！你不是要搞交叉学科吗？先从篮球视频分析开始呗！"
林渝停下脚步，认真打量宋延的表情。这家伙虽然满嘴跑火车，但最后那句话却歪打正着——运动数据分析确实是信息工程与体育科学的交叉领域之一。而且......他想起宋延那个粗糙但实用的投篮分析程序，或许真的能帮上忙？
"行。"他简短地答应，随即补充，"但你要把上周的训练数据发我，包括心率、弹跳高度那些。"
宋延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你要那个干嘛？"
"学习。"林渝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实践出真知。"
夕阳西下时，他们并排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宋延趴在桌上睡得正香，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186cm的大个子委屈巴巴地蜷在小小的座位里，像只困倦的大型犬。林渝的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上同时运行着《数据结构》课件和宋延发来的训练数据表。
他时不时瞥一眼熟睡的宋延，目光扫过他高挺的鼻梁和微微张开的嘴唇——那里还沾着一点中午的红烧肉酱汁。鬼使神差地，林渝抽出纸巾，轻轻按上那个角落。
宋延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
林渝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指，耳根发烫。他环顾四周，幸好没人注意这个角落。窗外，暮色渐沉，紫藤花的季节早已过去，但某种相似的甜腻气息却在这个瞬间，悄然漫上心头。
他转回电脑前，点开一个新的编程界面。标题栏闪烁着光标，等待命名。林渝想了想，输入"Basketball_Data_Analysis_V1"，然后开始写第一行代码。
这是一个开始。物理与信息的交界处，理论与应用的结合点，或许也是......他与宋延的未来交汇的地方。睡梦中的宋延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林渝看着那个笑容，手指在键盘上停顿片刻，然后继续敲打起来。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高大张扬，一个清瘦内敛，却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如同某种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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