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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饥饿

六殿下的“知道了”,即是一种默许。

傅临风打算守株待兔,等着江沉玉在课堂上犯蠢。

然而,先生们已经过了最初试探学问的时候,也有人认为他虽读书不精,但态度尚佳,偶尔会在详细解释后,提他一问,聊作鼓励。

因此,傅临风不得不放弃罚当其罪,而选择避实就虚、主动出击。

他直接拦下送饭的宫人,挥袖道:“殿下说了,江士衡近日言行无状,罚他面壁思过,往后不准给他送饭。”

六殿下爱惜声名,必然不肯让旁人知晓此事。于是,傅临风命人把饭食送到他的住处,道是,“殿下自有处置。”

处置就是他自己的五脏庙。

傅临风同萧祈云一道玩耍,当然也一处用膳。可是六殿下那个挑食的脾性,再好胃口的人同他吃饭也会没了劲头。时不时还要面临些稀奇古怪的问话。

譬如,近日里,六殿下正在筹划如何去猎场骑大马,又或者,炎夏之际,去东都卧云道人的道观里玩上几天。

傅临风不想去骑马,觉得又热又累,但是他很愿意去洛都。

酷暑炎炎,玄都观的樱桃酥山实在是人间美味。

这样想着,傅临风将食盒里的蔗汁一饮而尽,咂咂嘴,又去夹尚温的鱼鲊,好不肆意畅快。他在这儿大快朵颐,江沉玉正抚着橘子树青灰色的枝干,一脸愁苦的挨饿。

江沉玉没想到,进了宫居然还会有挨饿的一天。这简直是当头棒喝,打得他头晕眼花。

阿雁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就瞧见小郎君皱着眉头,托腮发愣。

他腹中饥饿,不停地灌茶,连茶水里的茱萸、葱、姜都一并嚼碎了吃掉。可这并不能抵饿。

阿雁见他饿成这副样子,软了心肠,语气温和地哄道:“床已经铺好了,还请郎君早些歇息,明日自然有朝食用。”

江沉玉顺从地钻进了被褥里,默默忍受久违的挨饿滋味。

这两年来,他尝过了许多没见过的美食。现在再忍饥挨饿就变得比从前难熬百倍。

即便他不愿意回想,脑海里也会出现软香的乳饼、炸得酥脆的肉丸、清甜的枇杷膏,东市的桃花粥、西市的羊肉汤饼。哪一样都令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就这样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他想着,忍一个晚上就好了。

然而,朝食并没有送来。傅临风见其中有道甜炙鹅,实在喜欢,便故技重施拦了下来。

为了防止江沉玉闹将起来,他支使一名王姓宫人去替他传话。此人是王逢吉认的第五个干儿子,在长阁殿中任扫洒一职。

宫人记性不错,将傅临风的话一字不差的复述给了江沉玉,道是六殿下嫌他学识浅薄,又不肯刻苦,堂间课业敷衍,罚他自省,自省期间不许用膳。至于何时能吃上饭,则要看六殿下的心情。

这让江沉玉如临大敌,破天荒的头一回,决意主动去向萧祈云解释。

离午膳还有半个时辰,萧祈云将笔随意一掷就起身往外走,还不到几步,就听到江沉玉在身后唤他,“殿下,六殿下。”

他的声音很悦耳,听得皇六子诧异之余又心情顿好,但为着驭下之术,六殿下不过略微放慢脚步,佯装没听见。

江沉玉的声音不算小,学堂里的诸位都听得清楚。

第一个好奇侧目看去的就是崔容,他朝前走了两步,正走到言子笙跟前,同他挤眉弄眼,“怎么回事?”

言子笙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被崔一行用折扇给了个爆栗,疼得脸皱成一团。

始作俑者却嬉皮笑脸的,道:“你不是每每都同他一道留堂么?装什么不知道?”

“就是,守真哥哥,你们不是走得最近吗?”七皇子萧成金也靠了过来,语气十分天真地说。

他是在座诸位中最小的,上个月刚满七岁,见了谁都叫得亲热,哥哥长哥哥短的。

萧璘虽仅年长他一岁余几个月,然则自诩大了一辈,颇为嫌弃萧成金这幅作派,当即对郭通挑了挑眉。

郭通顿时心领神会,起身把被钳制的言子笙拽走,温声道:“七殿下,守真每晚都温书到深夜,哪里知道这些。您要是当真好奇,何不直接去问您的亲哥哥?”

萧成金撇撇嘴,“六皇兄眼里只有太子哥哥,我们这些兄弟算什么。”他说的委委屈屈,几位伴读也不好接话,遂都闭了嘴。

堂间还有个韦少恒,一袭鸦青道服,莲花玉冠,从始至终八风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俨然是舍身入定了。

萧祈云觉得江士衡这幅姿态颇为有趣,于是又多磨了几步,直到江沉玉快步走到他面前才停住,挑眉道:“你挡路了。”

“我、我自知才疏学浅,”江沉玉打了一上午的腹稿,实际讲出来却险些咬了舌头,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不比殿下博览群书,可也从无搪塞先生的意思。”他心里觉得委屈,除了刚来的那日,自己从未懈怠课业。

近日,先生们对他也不全是唉声叹气了。

六殿下的惩罚将他腾起的一点信心瞬间摧毁,以至手足无措、头昏眼花。

可他还谨记家中祖父、父亲临行前的教导,要他绝不可在宫中肆意妄为,莽撞无状,务必谨小慎微,当然也绝不可开罪于人。于是,只能稍稍解释一二,再反复强调自己今后务必会勤奋刻苦,诸如此类。

话到最后,江沉玉甚至都没敢抬眸去看萧祈云,恭顺又恳切道:“实不知有何言行不当处,还望殿下言明,解我疑惑。”

萧祈云起初觉得莫名,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直到江沉玉话里话外暗示膳食,他才想起来傅临风出的那个馊主意,竟然奏效了。

六殿下心中十分不解,不过饿了两顿就这般伏低做小。

真没出息,他想,可是又怪令人神清气爽的。

萧祈云觉得自己不应该太快饶恕他,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旋即潇洒地转身,扬长而去。

远处的众人但见六殿下步履飞快,如若腾云,而那江沉玉则沮丧地垂着脑袋往回走,他们不明缘由,可又十分好奇,因平常不曾同江沉玉搭过话,于是再如何抓耳挠腮,也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

萧成金眨眨眼没说话。他身侧的黄衫郎君亦摇扇不语,不过见人拾阶而上,才朝郭通挑眉一笑,示意他去问。

郭通当然不理会。他也好奇,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于是抓着言子笙说起了先生留的题。

萧璘似乎正专心致志地把玩一支诸葛宣,懒洋洋地倚着凭几不肯挪,大有坐到天荒地老的趋势。

而就在江沉玉走进堂内那一刹,原本稳如磐石的韦少恒乍然弹起,先声夺人,道:“士衡兄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口吻诚恳,仿佛对两人的关系格外关切,见江沉玉怔住,更是上前两步,搭着对方的手腕,关怀道,“莫不是六殿下为难你?”

眸中饱含愁绪,好似恭敬的弟弟在询问两位兄长是否有了龃龉,而他则为此要入世调解斡旋。

江沉玉常听颜先生在堂间盛赞韦少恒有当年韦相之风,心中本就对他颇有好感,见他骤然搭话,虽觉得奇怪,但还是缓缓开口道:“六殿下豁达大度,哪里会同我计较什么。不过是我见识浅陋,自觉惭愧罢了。”他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也没察觉四周的人都在屏息凝神,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此时此刻,临近正午的书堂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江沉玉不好说萧祈云罚的不对,只觉自己读书已是尽心竭力,奈何天资如此。这番话讲的真心实意。

然而,韦少恒显然不想听这种客套话。

他“原来如此”了两声,敷衍应对,正要再开口探个究竟,就被人打断。

“士衡兄何必这样自谦。前几日我还听颜先生同学士们夸你,说你字写的不错,”崔容摇着折扇,款款而来,笑道:“龙威虎振、箭拔弩张的。可巧也会射箭。”说到箭字的时候,有意拖长了音节,显然别有所指。

他话音刚落,郭通就骤然面色一变。

但见韦少恒那双细长佛眼登时睁得老大,激动道:“我竟不知士衡兄还会射箭?”语气似恨自己不能洞彻诸天。

崔容自觉失言,抿了抿嘴,扇子也不摇了,只别过脸去。郭通闭上了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韦少恒将江沉玉的手腕攥得更紧,又惊又喜,“可是师承顾少将军?我听说你之前在国公府,那你见着老国公了?他老人家早年于万军丛中直取敌将首级!前些年,又击退了来犯的羌人,扩地千里!坊间的《沙州曲》就是唱的他老人家,你听过没?瞧你这样子就没听过。这样,也没多久,盂兰盆节的时候,我叫阿兄带我们去香积寺。那儿有个叫阎浮提的和尚,琵琶弹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去,他十分敬重老国公,弹起《沙州曲》前,还要沐浴焚香。到时候咱们去之前也要烧艾汤,对了,江府烧不烧艾汤?我不喜欢那个味道,还是要用香!我听人说青庄哥哥闲时会用荔壳制香。我不喜欢吃荔枝,还是樱桃好!正所谓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秾气味殊。你去过江南吗?没去过?太可惜了。不过,荔枝壳入了香,那股清香倒是不俗......”

他这一开口,滔滔不绝,如下阪走丸。

江沉玉听得认真,还时不时摇摇头,表示自己当真不知道。

韦少恒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副扼腕的模样,愈发慷慨激昂。

他自顾自的说着,若是没人阻拦,大约要把顾家的军功事迹、趣事逸闻连着京中的琵琶曲都说个遍。

崔容三番五次地张口都插不进话,萧成金咳嗽了几声也没能点醒他。

萧璘与郭通目光交汇,互相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言子笙是真真正正的傻了眼,没料到这位韦家郎君平日里清谈逸韵的姿态,居然对顾青翰推崇备至,而且说着说着,甚至连人家身旁有几个贴身仆从都如数家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探听来的消息。

最终还是崔容忍不下去,硬生生拽起韦少恒的胳膊,拖长嗓音道:“柏茂兄,再拖下去,午膳的时辰都不够了。”

韦少恒试图挣脱开崔容,摆摆手,道:“你们吃你们的,我还没说完呢。”

这句话令江沉玉如遭雷击,半晌不知如何应对,竟眼睁睁看着众人离去。韦少恒继续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直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找水喝。

江沉玉才逮到机会同他解释道:“我不会射箭的。只是在国公府见过少将军射箭。柏茂,我们去用膳吧?”

“你在国公府居然没去学射箭,真是可惜、可惜,”韦少恒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精神振奋,目光如炬,“少将军箭术高超!我听人说,是因为他臂力惊人,所用弓可至九石!”

江沉玉怔了怔,斟酌后方道:“武场有张大弓,除了他,旁人都拉不动。”

“少将军真神人也!”韦少恒拊掌而笑,始终不肯停下他的话题,继续扯着江士衡呶呶不休,直说到未时,若非说课的先生上前,怕是还不肯罢休。

下学后,江沉玉破天荒的没留下来温书,而是紧随众人的脚步,逃之夭夭了。

他宁可在冷清的院落里挨饿,也不要再听韦少恒吹嘘顾青翰了。

众人当然早知道韦郎本性,大抵都被他残害过,于是轻易不同他提及“顾家”的事。

江沉玉初来乍到,不知底细,崔容又一时失言,便为他撅了坑。

于是,他原指望蹭一顿学馆的午膳,也未能如愿。

六殿下没有发话,那么傅临风当然也就照例享用两份。

回去后,萧祈云上下打量了一番傅临风,很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意味,晚间特意添了碗杏仁酪,以作犒赏。傅临风心满意足,不过几日又圆了一圈。

六殿下认为自己总算找到了整治江沉玉的好法子,自此隔三岔五就要罚他挨饿,欣赏他失落的神态。

他本就是抽条的年纪,读书又很吃力。

一个月下来,江沉玉瞧上去就清减了不少。他两眼发黑,脚步虚浮。夫子的话轻飘飘的,如隔云端。

这样下去可不行。江沉玉扶着脑袋,用仅存的气力思索。恳求六殿下显然是没什么用的。他后来又去同六殿下解释,然而对方连句话也不肯多说。

江沉玉本想找言子笙说说话。结果言家有位老夫人殁了,虽说已出五服,可言子笙也要回去看看。他这一走,自己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暮色沉沉,江沉玉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发懵。腹中饥饿,令他想起从前的饥荒年岁。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令他神情恍惚。思绪也变得松懈放肆起来。

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山水池的鲤鱼。

承文馆的夫子在讲《庄子·秋水》一节时,曾兴致勃勃地提及钓鱼,说到太宗皇帝在江都行宫时,极爱垂钓,曾获一只金鳞巨鲤,左右皆称大吉。

太宗皇帝却不屑一顾,说祥瑞于国事无补,于是下令将鲤鱼做成鱼脍,分给群臣。

这样想来,他求告无门,乘着夜色去抓一两只鱼,应当不算过分。这个念头随着六皇子越来越频繁的惩罚,而逐渐膨胀壮大。

这一日下堂后,六殿下他们早走了。江沉玉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没甚气力地迈着步子,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抓鱼。

这时,一阵浅香传来,是美人觚中的桃花枝。半开半露的,正是“小桃初破两三花,深浅散余霞”。

可惜,眼前这位风姿少年郎不是惜花之人,而是位饥肠辘辘的过客。

他想起自己初入长安时吃的桃花粥,于是鬼使神差地摘了两瓣塞进嘴里。

“你吃花做什么?”一个陌生的嗓音响起,江沉玉手一抖,将做贼的手藏在身后,心虚地转过身来。嘴唇上星点残红,是花瓣汁子。

来人是郭通。他忘了本书,于是中途折返回来取,不想竟看见同窗撷芳而食。

“好吃吗?”郭通心里觉得有趣,面上佯装平静地问道。

江沉玉摇了摇头。坊市的桃花粥加了饴糖,甜丝丝的,当然好吃。桃花粥里的花瓣不过是点缀,无滋无味,称得上味同嚼蜡。

见他摇头,郭通捧着书,继续问道:“既然不好吃,那你为什么吃它?”

对方板着脸,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起来有些凶相。

江沉玉见他这副样子追问,更加心虚,却又不会撒谎,老老实实道:“自然是饥......不择食了。”

郭通此刻才反应过来,道:“哦,六殿下也是不许你吃饭。”

“也?”江沉玉一听这话,睁大了眼睛瞧他,心里游移是否要试一试,问他去不去池子里抓鲤鱼。

谁知郭通环顾四周,见左右都无人,大步走上前来拉他。

“北边有个没人住的院子里栽了枇杷树,走,我带你去!”

注:

1.小桃初破两三花,深浅散余霞。出自[宋]李弥逊的《诉衷情令·次韵他伯纪桃花》

2. 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秾气味殊。出自[唐]白居易的《吴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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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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