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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也隔绝了他那句迟来的、注定无望的爱

1924年·冬

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贴着地皮卷过北平的窄巷,卷起地上薄雪,裹着沙砾狠狠抽在脸上。

我跪在雪地里,单薄的夹衣早被鞭子抽成了烂布条,洇开的血混着融化的雪水,又迅速冻成一层暗红色的冰壳,紧紧黏在皮肉上,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无数细小的裂口,尖锐的疼钻进骨头缝里。

就在我几乎要撑不住那阵刺骨钻心的寒意时,巷口似乎传来一点极细微的雪被踩实的“咯吱”声。有人?我猛地转过头。

一位年轻男人。

面前那扇黑漆剥落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灌出一股劣质烧刀子和汗臭混杂的浊气。我那赌鬼爹缩着脖子钻出来,破棉袄裹得像个臃肿的球,手里那根油亮的马鞭还往下滴着雪水——方才抽在我身上的雪水。

他浑浊的眼珠子朝巷口溜了一圈,便又落回我身上。一口浓痰砸在我面前的雪地上,黄绿色的污点迅速被冻住。

“赔钱货!丧门星!”他用那口浓得化不开的冀北土腔骂着,唾沫星子喷在寒风里,“养你不如养头猪!猪还能换俩钱儿!晦气东西,跪着吧!跪死算逑!”

鞭梢带着呼啸的风声,又一次重重咬在我肩头。

冰壳碎裂,底下新绽开的皮肉火烧火燎地疼,我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牙关咬得死紧,硬生生把那声闷哼咽了回去,头抬起来,眼睛直直撞上他那双被酒气熏得发红的眼。

那里面只有厌弃,像看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他更怒了,鞭子雨点般落下来,破空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瞪!再瞪!反了天了你!” 他气喘吁吁,每一鞭都倾注着莫名的、对这个女儿身存在的全部怨毒。

背脊挺得更直,像一根被强行拗直的、快要折断的竹。膝盖下是冻硬的雪壳,寒气像无数根钢针,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钻,这双腿,大概要废了吧。也好,废了,就再也不用跪了。

见我依旧沉默,可能觉得无趣吧,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又骂了几句,狠狠瞪了我一眼,裹紧那件油腻的破棉袄,缩着脖子又钻回了那扇黑洞洞的门里。

“砰!”

沉重的关门声像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那根强撑着的弦,终于断了。

眼前一黑,身体失去所有力气,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脸颊贴着刺骨的雪,寒气瞬间麻痹了半边脸,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手指蜷缩着,连抓住一把雪取暖的力气都没有。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和铺天盖地的黑。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雪上的声音很稳。停在我身边。一股清冽的、带着点书卷气的味道,混着淡淡的皂角香,驱散了鼻尖萦绕的劣酒和血腥。

一只手,带着温热的体温,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我的颈侧,那点暖意,像黑暗里骤然擦亮的一根火柴

“跟我回家,好吗?”一个声音落下来,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又有点不易察觉的生涩。

家?我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想笑,却毫无力气。我哪还有家,醉春阁那间永远弥漫着廉价脂粉和**味道的小厢房?还是身后这个随时会把我再卖一次的冰窟?

没有回答的力气,身体骤然一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抱起,像抱着一捆轻飘飘的柴禾。头靠上一个温热的胸膛,隔着厚实的大衣布料,能听到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一声声,震得我昏沉的脑袋嗡嗡作响。

那陌生的温暖和干净的气息包裹着我,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眼皮重逾千斤,寒冷和疲惫彻底攫取了我,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再醒来时,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厚实暖和的棉被,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干燥的木头香气。

脸上若有若无的痒感令我猛地睁开眼,心跳得飞快,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帐顶和……一只手。

见男人猛的缩回手,掩饰般的咳嗽了两声。是他,那个巷口的男人,此刻他弯着腰和我对视,穿着件深色的毛衣,眉目清朗,眼神里有种纯粹的关切,没有狎昵,没有估价,干净得像初冬落下的第一场雪。

“医生来看过了,”他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主要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只是这膝盖……”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冻得狠了,寒气入了骨,往后怕是要落下病根,天冷时……。”

我打断他,“为什么救我?”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破旧的风箱。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直白的质问,随即坦然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一个狼狈不堪的我。

一股莫名的、带着自毁冲动的恶意陡然升起,凭什么?凭什么他能这样干净?凭什么他能理所当然地说出“见死不救”这样的话?他知不知道,在这世上,见死不救才是常态?

我忽然笑了,用尽力气,扯出一个在醉春阁里对着铜镜练习过无数遍的、最勾魂摄魄的笑,眼波流转,带着刻意的媚态,对着他勾了勾手指。果然,他脸上掠过一丝迷惑,身体却诚实地微微前倾,凑近了些。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我猛地将他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翻身跨坐上去,俯身贴近他骤然惊愕的脸。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瞳孔里我放大的、苍白又带着血痕的倒影,也能看清他瞬间变得僵硬的身体和迅速染红的耳根。

“小少爷,”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像情人间的呢喃,带着在风尘里染就的沙哑,“你当真……是不忍见死不救吗?” 发梢垂落,扫过他的脖颈,带着庭院里残留的花香。这感觉……竟有些陌生地好闻。

趁他失神的瞬间,心底那点恶意瞬间膨胀。我温软的唇几乎贴上他滚烫的耳垂,吐气如兰:“你救了我,我总该……报答你。不收钱,免费的。” 指尖轻轻划过他的喉结,感受着那处肌肤下血液的奔涌。

果然,如同预料,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的惊人,眼神里瞬间燃起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种被亵渎般的羞愤。

他用力将我掀开,翻身下床,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发怒却又极力隐忍的幼兽。我装做没发现,接着撩拨他“干什么呀?小少爷,你当真……不想要?”

“不知廉耻!”怒声和门板撞击的巨响在房间里回荡,我跌坐在床上,散乱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脸。脸上那副刻意勾引的面具瞬间垮塌。

寂静中,我低低地笑出声,肩膀耸动,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直到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我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指尖触到那颗冰凉的红痣。

廉耻?呵。在醉春阁里,这两个字早就被撕碎、踩烂,丢进了臭水沟。他眼里的羞愤,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满身的污秽。小少爷……你干净的世界,容不下我这一身烂泥。

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平静里滑过,他似乎忘了那晚的难堪,或者说,他刻意选择了遗忘。他总是亲力亲为的照料我,按时送药送饭。

膝盖的伤在昂贵的药膏和温暖的房间里渐渐收口,留下几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但那股钻入骨髓的寒气,却像附骨之疽,盘踞不去,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场雪地里的刑罚。

我能下地后,活动的范围便不再局限于那间卧房,这座宅邸不大,却处处透着雅致和书卷气。一日,我顺着木楼梯走上顶楼,这里很安静,只有一排排书架和一张宽大的书案,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下大片暖黄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张和墨锭特有的、干燥好闻的味道。

我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是一幅雪景图,笔法带着少年人的稚拙,却格外干净纯粹,大片的留白,几点墨色勾勒出枯枝和远山,雪意凛然。

“你出门的时候没说哪里不能去,”身后响起脚步声,我转过身,他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本书。“我就随便转了转。”我指了指那幅画。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目光在那画上停留片刻,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怀念。“无妨,”他摆摆手,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这家里,你哪儿都能去。”

话一出口,他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我看着他,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丝真实的、带着点暖意的笑浮上眼底:“好啊。” 阳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那瞬间的错愕显得有些……可爱。

他走到书案旁,放下书。“你叫什么?” 他问,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他……只叫我‘赔钱货’。”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阳光。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窗外,几株光秃秃的树桠在寒风里摇晃。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郑重的斟酌:“若你不嫌……就叫‘栀’吧。栀子花的栀。”

我抬起头,撞进他认真的眼眸里。栀子花……洁白,芬芳,在初夏绽放。一个与“赔钱货”截然相反的名字。

“栀……” 我轻轻念出这个音节,舌尖尝到一点陌生的清甜。笑意在眼底漾开,这一次,不再带着风尘的伪装,“小少爷很会取名字。”

“季商。”他接道,目光依旧温和,“我叫季商。”

“季商……” 我低声重复,随即却向前一步,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气声说:“还是……喜欢叫你小少爷。”

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如愿看到那白玉似的耳垂迅速染上一层薄红。他身上没有脂粉气,只有干净的皂角香和淡淡的书卷墨香,奇异地好闻。

“阿栀。” 他有些无奈地唤我,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我笑着退开一步,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心里某个角落,像被这冬日的阳光晒化了一小块坚冰。

庭院里的雪渐渐化了,露出湿润的黑色泥土。季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株花苗,有玫瑰,有芍药,还有几株小小的、叶片肥厚的植物。

“这是栀子。” 他指着其中一株,眼神明亮,“等夏天到了,就会开花,很香。”

他握着一把小巧的花锄,动作有些笨拙地在院墙下松土,昂贵的衣料沾上了泥点也浑然不觉,我倚在廊下看着他,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心口某个地方,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泛起一种陌生而温热的酸胀。

“我来吧。”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花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僵。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生命苏醒的腥气,挖坑,栽苗,培土……这些动作刻在骨子里,远比握酒杯、解衣扣要自然得多。

他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再阻拦。等我种好那几株栀子,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一抬头,发现他正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一种柔软的欣赏。

“你……会种花?”他问。

“嗯,”我拍拍手上的泥,“以前……家里的院子,种过很多。” 那个“家”字出口,舌尖尝到一丝苦涩。那早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

日子像庭院里渐渐抽出的新芽,缓慢而安静地生长。季商的书房成了我常去的地方,书架上的书很多,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的混合气味,我抽出一本线装的薄册,翻开,密密麻麻的墨字像一群游动的蝌蚪。

“这……念什么?”我指着开篇几个字,抬头问他。

他正伏案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放下笔走过来。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香混合着墨香,将我笼罩。

“天地玄黄”他接过书,声音温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念了几个字,看我茫然的眼神,便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我教你。”

他坐在我身侧,翻开新的一页宣纸,拿起一支细长的毛笔,蘸饱了墨,“看”他侧过头,温热的气息佛过我的额角,“握笔要这样……”

他宽大的手掌覆上我冰凉的手背,指尖带着薄茧,稳稳地引导着我的手指握住笔杆。那触感温热而有力,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从手背窜上脊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我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别紧张”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僵硬,声音放得更轻,“放松些,手腕用力……对,就这样……”他的指尖带着我的手,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移动,柔软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个端正的墨字——“天”,渐渐成形,那墨迹饱满,边缘清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这是‘天’。”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悦耳。“天……”我跟着念,视线却无法从那交叠的手上移开。

他的手很大,完全包裹住我的,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熨烫到心口。那温度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灼人,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我慌忙低下头,生怕被他看见眼底的水光。“怎么了?”他问。“没……没什么,”我用力眨掉眼中的雾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墨……熏着眼睛了。”他沉默了片刻,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微微紧了紧,没有再追问,那无声的包容,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心头发酸。他开始教我认字写字。

从简单的“天”、“地”、“日”、“月”,到“山”、“川”、“花”、“木”。每一个字,他都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耐心地引导,宣纸堆叠起来,上面爬满了我们共同写下的、歪歪扭扭又充满生机的墨迹。

庭院里的花苗也一天天抽枝展叶,玫瑰长出了嫩红的新刺,芍药舒展着肥厚的叶片,那几株栀子,更是蹿得飞快,油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光。

我常在午后赤着脚,踩在微凉的、被太阳晒得温热的青砖地上,提着小木桶给它们浇水,细密的水珠洒在叶片上,滚落下来,渗入泥土。

有时遇到书中不认识的字,便不管不顾,赤着脚就“噔噔噔”跑上阁楼,他每每看到我沾着泥的脚丫,总要皱眉。

“又没穿鞋!寒气还没散尽,再着了凉,腿疼起来别叫唤。”他的语气带着责备,眼神里却满是无奈。“知道啦知道啦!”我笑嘻嘻地敷衍,把书往他面前一推,“这个字念什么?快教我嘛!”

他拿我没半点办法,只能叹口气,接过书,再次握住我的手,引导着笔尖在纸上行走。

阳光透过窗棂,将我们交叠的身影拉长,投在满墙的书架上,宁静得如同一幅泛黄的古画,我贪恋着这份宁静,贪恋他指尖的温度,贪恋宣纸上墨迹的清香,贪恋庭院里花草悄然生长的气息。

可每当夜深人静,躺在柔软干净的被褥里,醉春阁靡靡的丝竹声、鸨母尖利的咒骂、恩客身上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还有爹那张被赌债逼得扭曲的脸,就会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将我淹没。

赌债……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始终缠绕在我的脖子上,越收越紧,鸨母绝不会善罢甘休,爹……那个为了几个铜钱就能把亲生女儿推进火坑的男人,更不会放过我。

他……他干净得像天上的云,他的世界,不该沾染上我这摊烂泥,这份偷来的宁静,如同沙上筑塔,风一吹,就散了。

春天真正降临的时候,庭院的栀子枝头,悄然冒出了几个小小的、嫩绿色的花苞,那点新绿,脆弱又充满希望。

可风声也紧了,家里的阿麽买菜回来,脸上带着忧色,她悄悄告诉我,在街市上看到我那赌鬼爹了。

他形容更加枯槁,像条饿疯了的野狗,红着眼睛在几条街巷里乱窜,逢人就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红衣裳的、眼角有红痣的姑娘”。

鸨母也放出话来,说醉春阁的头牌姑娘被歹人拐带了,悬赏重金寻人。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我知道,我该走了,这短暂的避风港,终究不是我的归宿,再留下去,只会把那些肮脏的麻烦,引到这个干净的庭院,引到季商身上,他护不住我,我也不该让他陷入这种境地。

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很好,栀子花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我换上来时那身洗得发白、缝补过的旧衣,站在庭院门口。

季商站在我面前,眉头微蹙,嘴唇抿得很紧,他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翻涌,像是挽留,又像是挣扎。

“你的腿……还没好利索。”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不碍事了。”我摇摇头,努力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很,“这些日子……多谢小少爷收留。”

那句“季商”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小少爷,这个称呼,隔开了我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沉默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庭院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新叶的沙沙声。

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他在等我开口吗?等我求他留下我?像养一只金丝雀那样?

我做不到。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我走了。”我抢在他前面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朝他微微欠身,然后转过身,不再看他,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院门,赤脚踩在微凉的石板路上,每一步,膝盖深处都传来隐隐的钝痛。

那寒气,终究是留下了,推开院门,外面是喧闹的街市,阳光刺眼,我没有回头。身后那道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背上,带着无言的挽留和深深的无力感。

我知道,只要我停下,只要我回头看他一眼,或许……或许我真的会动摇,但我不能,我挺直了背脊,像当初跪在雪地里那样,汇入了门外的人流,阳光再暖,也驱不散心底那一片荒芜的寒凉。

庭院里的栀子花香,终究是留在了门内。

回到醉春阁,鸨母那张涂得惨白的脸瞬间堆满了虚伪的笑,眼底却淬着冰。

“哎哟我的好姑娘诶!你可算回来了!可想死妈妈了!”她尖利的声音刮着耳膜,肥厚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长长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这阵子跑哪儿野去了?害得妈妈担心死了!那些老主顾们,可都念着你呢!”

她不由分说地将我拽进那间熟悉的、弥漫着浓重脂粉和熏香气味的小厢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桌上,那面熟悉的铜镜映出我苍白的面容,眼角的红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滴凝固的血。

“赶紧的,梳洗打扮!王老板可念叨你好几回了!”鸨母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热水浇在身上,洗去一路风尘,却洗不掉心底的疲惫,换上艳丽刺目的绸缎旗袍,对着铜镜,描摹着远山黛,点染着樱桃唇,镜中人眉眼精致,眼波流转间带着刻意训练出的风情,只是眼底深处,那片空洞的荒芜,再也填不满。

熟悉的脂粉香气包裹着我,浓烈得令人窒息,醉春阁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丝竹喧嚣,觥筹交错,调笑狎昵之声不绝于耳。我倚在二楼的雕花栏杆旁,看着楼下大厅里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感觉自己像一个抽离的游魂。脸上挂着笑,迎合着那些或肥腻或枯槁的手在身上流连,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奉承话,心里却是一片死寂的雪原。

偶尔,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口,那个清俊的身影,一次也没有出现。也好,他那样的干净人,不该踏足这种地方,心底却有个角落,在喧嚣的间隙,隐隐作痛。

庭院里那几株栀子,该长出花苞了吧?他……还会去给它们浇水吗?半月后的一个黄昏,鸨母差我去绸缎庄取新定的料子。

刚出醉春阁那华丽而腐朽的大门,走到街角,一个喝得醉醺醺、脑满肠肥的男人就涎笑着贴了上来。

“哟,这不是醉春阁的头牌吗?可想死哥哥了!”浓重的酒气和口臭扑面而来,他油腻肥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圈住我的腰,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我背上摩挲,力道大得隔着薄薄的旗袍料子都觉得生疼。

“刘老板,您喝多了。”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脸上挤出职业化的甜笑,试图推开他沉重的身体,“改日,改日我好好陪您喝……”

“改什么日!就现在!走,陪哥哥去……呃……去前面再喝两盅!”他打着酒嗝,手更用力地往下滑。

就在我几乎要被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淹没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尊凝固的石像,站在那里。

季商,他穿着那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死死地盯着这边,眼神里翻涌着震惊、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愤怒。

他看见了,看见了我这副倚在陌生男人怀里、强颜欢笑、任人揉搓的卑贱模样,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窒息,脸上那虚假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刘老板还在喋喋不休,那只肥腻的手已经滑到了腰臀之间,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混合着自暴自弃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凭什么?凭什么要让他看到这样的我?

几乎是同时,季商动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几步就冲了过来,带着一股凛冽的风,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猛地将我拽离了那个令人作呕的怀抱!

“哎哟!谁他妈……”刘老板被拽得一个趔趄,醉眼朦胧地破口大骂,待看清季商那张年轻却带着凛然怒气的脸,还有他身上那价值不菲的衣料,骂声顿时卡在了喉咙里,他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终究没敢再纠缠,摇晃着肥胖的身躯,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被他拽得踉跄几步,顺势软软地靠在他肩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

我扯了扯嘴角,用尽力气,再次挂上那副醉春阁里最完美的、带着三分媚意七分嘲弄的笑容。

“小少爷,别来无恙啊?”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却带着刺,“您这一出手,赶跑了我的‘恩客’,这生意黄了,您说……该怎么赔我呢?”

他抓着我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跟我回去!阿栀,跟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那个种着栀子花的庭院?那个短暂的、偷来的梦?

“回去?”我挑了挑眉,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神却一点点冷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您养我?”我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残忍的清醒。

“小少爷,我家里可还欠着一屁股的赌债呢,利滚利,那是个无底洞呢。您拿什么养?拿您季家的体面,还是拿您小少爷的清白名声?”

“我养你!”他急切地打断我,声音斩钉截铁,仿佛在宣读一个不容置疑的誓言,“只要你愿意,我养你一辈子!”

一辈子?多么奢侈又天真的承诺,可我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烫了一下,随即又被更大的冰冷淹没。

“呵……”我轻笑出声,“小少爷,你觉得……令尊大人,会允许一个“醉春阁”的姑娘,踏进贵府的门槛吗?”

暮地,他猛地将我拥入怀中,我感受到他颤抖的身躯,闭了闭眼推开他,“我靠我自己,能活。”

“靠自己?”他被我的推开和话语刺痛,压抑的怒火和某种被轻贱的屈辱瞬间爆发,冲口而出,“就是靠这样出卖自己养活?!”

话一出口,他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懊悔和恐慌,“对不起,阿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无妨。”我抬手,止住了他慌乱的道歉。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只是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死寂的漠然。

心口那片荒芜的雪原,彻底冰封。

“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我转身,不再看他脸上那碎裂的痛苦表情,迈步走向那片灯火辉煌、却如同地狱入口的醉春阁。

“阿栀!”他带着哀求的呼唤在身后响起,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快了些。

霓虹灯的光怪陆离映在脸上,像一张张嘲弄的鬼脸。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靡靡之音和浑浊的气息瞬间将我吞没,这一次,我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即将折断的刀。

季商成了醉春阁的常客,他不再站在街对面,而是直接走了进来。鸨母起初惊愕,随即那张涂满脂粉的脸便笑开了花。

他出手阔绰,包下了我隔壁那间位置最好的雅间,夜夜都来。不叫姑娘,不饮酒作乐,只是枯坐在那里,一墙之隔,薄薄的木板壁,隔不断声音。

隔壁房间的丝竹声,女人的娇笑声,男人粗俗的调笑和劝酒声,还有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和呻吟……清晰地,一声声,穿透板壁,钻进我的耳朵,也钻进隔壁季商的耳朵里。

他成了我的邻居,一个沉默的、痛苦的、固执的邻居。

每一次,当有客人踏入我的房间,鸨母谄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都会下意识地看向那面隔墙,我知道,他在听,我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紧抿着唇,脸色苍白,放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

或许,他正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我刻意将声音拔高,笑得更加放浪,言语间极尽挑逗之能事,那些在风月场里浸淫多年的手段,此刻被我运用得淋漓尽致,只为了将隔壁的声响压下去,或者……是为了让他听得更清楚?让他彻底明白,我是谁,我活在怎样的泥潭里。

鸨母看我的眼神带着不解和一丝隐秘的得意。她大概以为,季商少爷终于也成了我的裙下之臣。只有我知道,那堵墙,成了我们之间最残酷的战场,他在用他的存在凌迟我,我也在用我的堕落凌迟他。

每次伺候完客人,拖着疲惫的身躯送客出门,总能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瞥见他那间雅间的门打开一条缝隙。我能感受到门缝后那道灼热又痛苦的目光,像实质般烙在我的背上。

我从不回头,挺直背脊,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回自己那间散发着**余味的牢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就这样,在互相折磨中,时间像钝刀子割肉般缓慢流逝。庭院里的栀子花,大概已经开了吧?那清冽的香气,是否还能飘进他的书房?

一晚,隔壁的客人似乎格外难缠,纠缠到很晚才带着一身酒气离开,送走那令人作呕的身影,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浑身脱力。走廊里暂时安静下来,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就在这时,隔壁雅间的门猛地被拉开!

季商像一道迅疾的闪电冲了出来,他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我拽进了他那间空荡寂静的雅间!

“砰”地一声,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杂着一股浓重的檀香味,瞬间冲淡了萦绕在我身上的脂粉和**味道。

他把我死死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撞得生疼。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红得可怕,像濒临崩溃的困兽,里面翻滚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愤怒、嫉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为什么?!”他低吼着,声音嘶哑破碎,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你明知道……我在隔壁!你明知道……我……” 后面的话被他粗重的喘息淹没。

我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瓷偶。心底那片冰封的雪原,却因他此刻的痛苦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渗出尖锐的疼。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他猛地堵住了唇,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它带着惩罚的意味,粗暴而凶狠,他的牙齿磕碰着我的唇瓣,带着咸腥的血味。

舌尖蛮横地撬开我的牙关,带着绝望的力度攻城略地,我被动地承受着,身体僵硬,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鼻腔里充斥着他身上干净又混杂着檀香的气息,还有一丝……眼泪的咸涩?是他的?还是我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喘息着稍稍退开,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布满了血丝。“为什么?”他再次嘶哑地问,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个委屈又愤怒的孩子。

我抬起眼,迎上他那双被痛苦和爱意烧灼得通红的眸子,心口那道裂缝越来越大,冰冷的雪水混合着滚烫的熔岩,在里面翻涌奔突,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底最后一丝脆弱彻底冰封。“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而残忍地宣告,“没有资格管我。”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也扎穿了我自己摇摇欲坠的伪装,我看到他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碎的惨白和茫然。

没有资格……这三个字像魔咒,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最后一点疯狂的火焰!他像是被彻底激怒,又像是被巨大的绝望攫住,猛地用力将我紧紧箍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勒断!

滚烫的、带着咸涩泪水的吻,像狂风暴雨般落下,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毁灭欲,印在我颤抖的眼帘,印在我冰凉的脸颊,印在我挺秀的鼻尖,最后,带着血腥味,重重地印在我已然麻木的唇上。

“阿栀……”他抵着我的唇,破碎的声音从紧贴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无边无际的绝望,“我好像……爱上你了。”

爱?这个字眼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这间弥漫着檀香与**余味的狭小空间里。隔壁房间新的调笑声隐隐传来,像是对这迟来告白的无情嘲弄。

世界瞬间安静了,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只剩下他滚烫的泪滴落在我的颈窝,灼烧着我的皮肤。爱?多么奢侈又荒谬的字眼,在这吃人的醉春阁,在这污浊的泥潭里,爱?它比一锭银子更沉重,比一剂毒药更致命。

他爱我?爱这一身被无数人染指过的皮囊?爱这颗早已千疮百孔、被污泥浸透的灵魂?还是爱他心中那个在雪地里倔强挺直背脊、在庭院里赤脚种花的幻影?一股巨大的悲凉瞬间席卷了我,比这世上所有的寒冷加起来更甚。

我抬起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擦去他眼角失控滑落的湿意,那温热的液体沾在指腹上,像烧红的烙铁,我看着他通红的、盛满痛苦和希冀的眼睛,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冬日屋檐下凝结的冰凌。

“爱?”我低低地重复着这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向他,“季商,” 我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冰冷的银河,“你的爱……太干净,也太贵了。”

我用力推开他,力道不大,却带着磐石般的决绝,眼角的红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滴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泪。

“我消受不起。”我转过身,不再看身后那片死寂的沉默,拉开门,外面走廊靡丽的灯光和喧嚣瞬间涌了进来,像一张巨大的、贪婪的嘴。

“别再来这里了。”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这里没有栀子花,只有……烂泥。”说完,我不再停留,挺直背脊,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属于我的那片黑暗。

身后的门,在我离开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也隔绝了他那句迟来的、注定无望的“爱”。

两章完结,嘻嘻,番外有空就写,可能写平行时空什么的[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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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也隔绝了他那句迟来的、注定无望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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